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九十七章 形勢逆轉(下)

見兩人鬥雞似的頂上了,沈默趕緊勸解道:「就事論事,不要就題發揮。」

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說話,余寅卻執著道:「大人,既然決定以民心為重,就得堅持走下去,否則之前一切努力,都要付諸東流了!」

「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」沈默緩緩點頭道:「你們的意思我都了解,請讓我靜靜地想一想,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案。」

「是。」兩人知趣的起身告退。

書房中只剩下沈默一個,他望著泛出裊裊青煙的檀香爐,一時有些出神……

在放不放人的問題上,沈默確實有些左右為難了。從本能講,他更傾向於沈明臣的看法,因為他現在的處境,已經不像剛開始那般從容了——在他獨掌東南權柄不到一年的時候,朝廷更換了贛南巡按,雖然屬於正常調動,但繼任的人選,卻頗為耐人尋味。

北京派來的這位新巡按,名叫歐陽一敬。嘉靖三十八年進士,比沈默還晚一科,名次更是不值一提,但這位本應不起眼的小人物、僅從七品的給事中,卻在短時間內闖出了偌大的名頭,得了個響亮的綽號——「罵神」!

顧名思義,此人罵功深厚,字字如刀,靠一封封奏疏彈劾過多名三品以上高官,並侯爵一人、伯爵兩人。結果無一例外,皆罷。如此輝煌的戰績,也只有號稱「第一能戰」的林潤可比,因此兩人並稱「南林北歐」,為言官界的兩大明星。

但與林潤的任俠獨行不同,歐陽一敬似乎更擅長領軍作戰,每次彈劾必定應者雲集,輿論也是一邊倒的支持,故而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取,更為令人恐懼。

不過在朝堂上混得長的都明白,其實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,他身後影影綽綽地浮現著一個巨大的身影,那才是讓人恐懼的源泉。是的,他就是徐黨剪除異己的急先鋒,一柄操於人手的鋼刀。

現在這把刀出現在他的身邊,要說沒有目的,只能是睜著眼說瞎話。不過沈默也知道,自己身為東南經略。總掌六省軍政,又有個欽差大臣的名頭,權柄比胡宗憲有增無減,朝廷同樣不可能完全放心,所以派個位低權重的巡按御史來監軍,也是題中應有之義……一如當年的王本固之於胡宗憲。

雖然歐陽一敬來到贛南後,一直頗為低調,到目前為止也沒找過沈默麻煩,但沈默還是通過關係得知,他已經上書就贛南軍政提出意見,據說對官府的懷柔政策大為不滿,直指贛南當政者有畏敵怯戰、縱寇殃民之心。不過這封奏疏被內閣壓住,所以炸響並未罷了。

但毫無疑問,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誤,接二連三的消極消息,已經使首輔大人有些不快了,並將這種情緒含蓄的傳達給他。莫名壓力之下,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見,不想再惹麻煩。

可余寅的意見同樣無法忽視,不止那幾個被綁票的村寨,也不止跟他會面的三十多個畲老。整個龍南、甚至整個贛南的山民都在看著自己,如果不答應換人的要求,導致三人被撕票,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東流不說,從今往後,誰還相信官府能保護他們,誰還敢跟他沈默打交道?整體的方針策略也必須改弦更張,但永絕匪患的黃金時機已經錯過,以後可能再沒有這樣機會了。

想想朝廷屢屢勞師動眾,耗資百萬的平定贛南,卻一直治標不治本,使這裡的畲族百姓長久不得安寧,沈默又覺得不應私心太重,還是遵照規律做事最重要。

經過近一個時辰的權衡,他終於下定了決心,把兩人叫進來,神色平靜道:「我意已決,照原計畫進行。」余寅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。

沈默見沈明臣也沒有再反對,便問道:「莫非句章兄失望了?」

「呵呵,不是。」沈明臣搖頭笑笑道:「方才在外面,我和君房兄合計出個法子,似乎可以兩全。」

「果有此事?」沈默驚喜道:「還不快快道來!」

「還是讓君房說吧。」沈明臣笑道:「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來的。」

余寅微微一笑道:「不敢居功。」便將一個「連環計」和盤托出。

沈默聽了擊節叫好道:「此役過後,君房兄必然揚名天下!」

余寅卻正色道:「學生不求聞達於諸侯,但求跟著大人做些為國為民的大事,請大人不要把學生推到風頭浪尖。」

沈明臣聞言笑道:「君房兄有古人之風,實乃我輩之典範啊。」

沈默笑著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

※※※※

當天下午,沈默便親筆寫信給內閣,向徐元輔備述當下之利害。並將余寅的計策和盤托出,請求徐階能支持他繼續實行既定的方針。而後當天夜裡,便八百里加急快遞京城,實指望著在下一步行動之前,能獲得元輔大人的首肯。

於是他授命龍南縣令郝傑為談判官,用盡各種手段,想方設法跟對方拖了七八天……這是八百里加急往返的最短時間,沈默終於得到了徐閣老的回覆和一個不好的消息。

徐階的回信中只有簡約而不簡單的三個字,曰:「知道了。」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見,卻又不承擔任何責任,給予的支持十分有限;而另一方面,歐陽一敬的奏疏終於被公開,果不其然,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。自從嚴嵩去後,活躍非常的言官們,立刻跟風上書彈劾沈默「失機養寇」、「怯懦畏戰」、甚至是「擁兵自重」,到消息發出時為止,通政司收到的此類奏章,已經超過了十本。

沈默憤怒了,他深感遭到了徐階的背叛,自己在北京呆著好好的,是為何被派到東南來的?若不是他們非要整倒胡宗憲,東南又怎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?現在自己毫無怨言的為他們擦屁股,卻成了豬八戒照鏡子,里外不是人了。

果然是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啊!在這麼繼續裝孫子,真要被人當成時孫子了。沈默立刻寫信給自己的同窗好友——老子都被欺負成這樣了,你們就看著辦吧。

然後他也不再猶豫了,立刻下令將李珍提到經略府中,依舊用山珍海味款待之。為什麼說「依舊」呢?因為這些日子,沈默經常讓人請他吃飯,有時候是沈明臣出面,有時候是郝傑,甚至余寅都做過東。但無論是誰,都不和李珍談什麼,就是單純吃飯,吃飽喝足便讓錦衣衛把他送回去……不是送回牢里,而是包下了一間青樓,只為李珍一人服務。

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後擁下招搖過市,龍南百姓羨慕的無以復加,實在沒想到造反被抓了,不僅不用砍頭,還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,不少人都說,早知這樣,咱們也拉起隊伍造反了……

不止他們沒想到,就連李珍也很錯愕,自被捕後,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,不管遭受怎樣的折磨,都不能給死鬼老爹丟人,可誰曾想,不禁沒被砍頭,甚至都沒挨一下打,就光享受去了。這讓他在樂不思蜀之餘,始終忐忑不安,不知官府到底想幹什麼。

這次借著吃飯的機會,他終於忍不住對上首的沈默道:「哎,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?再不說我就……我就不吃了!」話雖如此,他還是緊緊攥著啃了一半的豬蹄,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。

「還是多吃點吧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吃完也好送你上路。」

李珍聽了一陣愣神,然後忍不住顫抖起來,手一松,豬蹄落了地,眼圈當時就紅了,聲音喑啞道:「這天……終於還是來了……」說著說著,竟吧嗒吧嗒落下淚來,低聲飲泣道:「我爹說的沒錯,豬養肥了是為了殺的。」

讓他這一哭,沈默等人先是錯愕,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聲,沈明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:「蠢物,難道我們拿山珍海味喂你,是為了殺了過年?」頓一頓,勻勻氣息道:「何況現在離著過年還早哩。」

「興許想做腊味。」李珍小聲道。

登時又是一片大笑聲,笑完了,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:「本官的話看來有些歧義,其實我是要放你回去。」

「什麼?」李珍大張著嘴巴,連小舌頭都能看見了:「你說什麼?」

「放你回去。」沈默重複確認道。

「我沒聽錯吧?」李珍難以置信道。

「沒有。」

「有什麼條件?」李珍也不是傻瓜。

「沒有。」沈默還是這倆字。

「為什麼?」李珍的大腦有些短路。

「你的人抓了幾位畲老作交換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所以咱們的緣分盡了,從此往後天各一方,不能相見,只能懷念了。」這話又讓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,可又不敢笑,只能憋在肚子里,心說原來大人是個冷麵笑匠。

李珍卻一臉激動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好一會兒,他才恢複平靜道:「雖然咱們是兩家交戰,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,李某無以為報,只能敬您一杯酒了。」

沈默點點頭,端起酒杯與他共飲,語重心長道:「回去後干點別的吧,造反沒明天的……」

「如果大人想讓我當內應,那是不可能的。」李珍面色變了變,咬牙道:「我是李文彪的兒子,不能幹給我爹丟臉的事兒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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