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八十四章 龍南縣(中)

隨著沈默一聲令下,親衛們將兩邊傷號帶到他面前,猛地將所有人的單衣脫下,只見每個人的身上,都累累遍布著青赤傷痕,看起來都傷得不輕。

似乎唯一的不同,就是那些山民咬著牙不吭一聲,而幾個官兵都在那哼哼唧唧。

劉顯也覺著面上無光,惡狠狠道:「都他媽噤聲。」嚇得那些傷兵一哆嗦。

沈默卻不以為意地笑道:「哎,老總不必如此,本官也是受過傷的,那真是痛徹心扉,叫兩聲也是應當的。」說著假意訓斥侍衛道:「人家受了傷還罰站,也太不仁義了。」

郝縣令趕緊讓衙役們搬來長凳,讓那些傷號坐下。

待那些人坐定,沈默吩咐侍衛道:「把老崔請來。」原來崔延聽說何心隱要跟沈默出去平亂,靜極思動,便非要跟著出來,沈默本就深感愧疚他良多,更何況山區衛生條件極差,有個醫術高明的太醫傍身,絕對有備無患。

正好余寅坐的是馬車,便將他一起帶上,沒想到一來就派上了用場。

衛士們將崔太醫從馬車弄到輪椅上,推著來到場中,崔延活動著筋骨,嘿嘿冷笑道:「咋都傷成啥樣了。」說著話,便被推到了傷號們身邊,伸手在人家身上又摸又捏,還嘖嘖有聲道:「塊練得不錯啊……」讓圍觀百姓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,那些被他「摸捏」的傷號更是菊花一緊、不寒而慄。

把所有人都摸了個遍,他又回到了沈默面前,點頭道:「有數了。」

「怎樣?」沈默問道。

崔延的目光掃過那些傷號道:「山民是真傷,大兵們是假傷……」此言一出,人群嗡得一聲炸開了鍋,山民們欣喜若狂,觀眾們神情亢奮,官兵們卻群情激昂,大聲抗議道:「都青紫爛紅還說是假傷?難道非要缺胳膊少腿才認嗎?」

劉顯也黑著臉道:「你的心到底長在哪邊?」

「長在正中間。」崔延滿不在乎的看他一眼道:「你是幾十年的老行伍了,手下受沒受傷你看不出來?」

「我就看見他們渾身青紫了。」劉顯怒目圓睜道。

「假的……」崔延不屑道:「毆打的傷痕會因淤血凝聚而變得堅硬,而偽造的傷痕卻是柔軟平坦,一摸便知,不信你自己去試試。」

「這都是因人而異的。」劉顯冷笑道:「氣功練得好,就不會有淤血。」說著隨手拉過一個傷病,大手在他的傷口上反覆揉搓道:「你看掉色了嗎?」

「別搓了,都搓下灰來了。」崔延滿不在乎道:「我沒說這顏色是塗上去的,你搓個什麼勁兒?」

「哈哈哈,既不是塗上去的,又不是打出來的……」劉顯放聲笑道:「難道是自己生出來的?」引得眾官兵一陣笑。劉顯又朝沈默抱拳道:「請大人主持公道,讓這位……」

「崔太醫。」沈默笑眯眯道。

「崔太醫……」劉顯順口接一句,這才知曉對方的身份,不由聲音漸小道:「拿出證據來。」

「可以。」劉顯呵呵笑道:「要是證明了我說的是真的?」

劉顯看看胡大,後者心一橫道:「俺就以死謝罪!」

「要是證明不了呢?」劉顯一張老臉陰得可怕。

「癱子我隨你處置。」崔延大剌剌的一揮手,問胡大道:「你知道鬼柳嗎?」

「不知道你在說什麼……」胡大仍嘴硬,但一張黑臉上,卻滲出許多油汗。

「那好,我再說清楚點。」崔延面上的嬉笑之色盡去,高聲道:「鬼柳,又叫櫸柳,生得不高,但粗粗直直的,是木匠們的心頭好。」說著一指街盡頭道:「那幾棵就是。」便吩咐沈默的侍衛道:「去取一截樹枝來,我要帶葉的。」又吩咐那郝縣令道:「我要老燒和醋,還有一炭爐,你這有吧?」

「有,太有了。」郝縣令滿口答應,趕緊讓人準備。

聽他報出這幾樣東西,那胡大已是面色煞白,其餘的傷兵更是不自禁的哆嗦起來……

那些東西備齊之後。胡大終於頹然低頭道:「咱們道行不夠,讓崔爺見笑了……」引得眾人嘩然一片,劉顯更是老臉鐵青,但沈默卻淡淡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,還麻煩崔太醫揭秘……」郝縣令也附和道:「對對,也好讓大家得個經驗不是。」

「沒問題。」崔延笑道:「東西都備好了,瞧好就是了。」便命人將采來的葉子搗碎,合著老燒拌成一些綠色的湯汁,然後塗擦在胡大的胸口及手臂上,不一會,便浮現出青赤如同毆打的傷痕,引得圍觀者嘖嘖稱奇。

「還有些紫黑色的棒傷呢?」郝縣令對比一下胡大和其它人,一臉好學道:「這又是咋弄出來的?」

「這個稍麻煩點,但也不難。」崔延命人將浸在醋中的櫸樹皮,平放在胡大的皮膚上,然後從炭爐中取出塊木炭,擱在上面熨燙,不一會兒,又出現了棒傷的痕迹,明眼根本無法判其真偽。

「真是神奇啊……」郝縣令嘖嘖稱奇道。

「不過是市井無賴,訛人錢財的慣用招式。」崔延卻不屑一顧道:「孤陋寡聞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這下真相大白,眾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沈默和劉顯身上,看這一文一武兩位最高長官,如何處理眼下的情形。

沈默的面上,已經被寒霜籠罩,望向後者的目光,絕對稱不上和善了。

劉顯撲通跪在地上。悶聲道:「仆馭下不嚴,請大人治罪……」

沈默沉聲問道:「欺凌百姓,訛詐錢財,依照《大明軍法》,該當如何處置?」

當然是死罪了,胡大低著頭一動不動,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。

劉顯喉頭一緊,顫聲道:「大人開恩吶,這胡大等人,是末將最早招募的一批將士,當時是五百多人,幾年南征北戰下來,只剩下一百多個……不能再死了。」說著伏地叩首道:「他們今日的胡作非為,都是末將放縱所致,但請大人看在他們曾為國出生入死的分上,饒過他們的性命吧。」

其餘官兵也跟著跪在地上,一齊道:「求督帥爺爺放他們一馬。」也許是被劉顯的話打動,好多老百姓也跪在地上,請求饒胡大等人一命。

見此情形,沈默長身而起,走到劉顯面前,冷冷道:「你是抗倭宿將了,應當知道,我們從抗倭初期的十不敵一、每戰必敗,到後來的以少勝多,摧枯拉朽,是靠什麼實現的這種飛躍?!」

「靠嚴明的軍法……」劉顯小聲道。

「還沒昏了頭嘛!」沈默冷哼一聲道:「只有軍法如山,才能保證軍紀嚴明;才能秋毫無犯;才能贏得老百姓的支持!兵法雲,天時不如地利、地利不如人和!」說著提高聲調道:「歷史早已證明,民心向背才是取勝的關鍵。只有獲得老百姓的支持,我們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!」

說到這,沈默嘆息一聲,痛心疾首道:「可你看看你們現在是什麼樣子,喝得醉醺醺的有之;大白天逛窯子的有之;敲詐欺凌百姓的有之;偷雞摸狗的也有之,你們還是朝廷的軍隊嗎?」不待有人回答,他便猛地一揮手道:「完全不像,我看倒像是一群流氓匪幫,跟賴清規、謝允樟他們有何區別?完全是一丘之貉!人家至少還有個鄉里親情擺在前頭,咱們有什麼資格要求老百姓站在官軍這邊?」

此話重極了,壓得劉顯喘不過氣來,他完全沒料到,曾在杭州對自己「解衣衣之、推食食之」的沈大人,一到來竟給自己如此可怕的一個下馬威。

但也有人深受鼓舞,比如郝縣令、那些不堪其擾的百姓、還有深受其害的山民們……他們因為不是縣城的居民,又與賴清規等人同族,免不了成了官軍的撒氣桶,更少不了被趁機打劫敲詐,要不是寨子里緊缺物資,哪會受這門子鳥氣,所以聽見沈默痛批官軍,就像大熱天吃了冰鎮酸梅湯一般,怎一個爽字了得。

「一支隊伍的軍紀壞了,就是它走向滅亡的開始,就等於給自己挖掘墳墓!」沈默威嚴的聲音回蕩在龍南縣上空,每個字都蘊含著他堅定的決心:「要想讓百姓支持我們,取得剿匪的勝利,就必須從嚴治軍,對一切違反軍紀的事情嚴懲不貸,剷除那些害群之馬!」

「何大俠!」沈默沉聲喝道。

「在。」被他強大的氣勢感染,何心隱情不自禁的高聲應道。

「剖開這胡大的胸膛,讓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腸子。」雖然天氣炎熱,但沈默的話語卻讓人不寒而慄道:「開刀吧!」

「遵命!」何心隱反手抽出寶劍,走到胡大面前,沉聲道:「朋友,男人點,我給你個痛快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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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大卻也是條漢子,咬牙道:「呔,一人做事一人當,請督帥殺我之後,放過弟兄們!」

「你沒資格講條件!」沈默冷哼一聲,道:「動手!」何心隱便取下腰間的葫蘆,含一口烈酒,猛地噴在雪亮的寶劍,抬手便遞了出去。

「等一等……」在這要緊的當口,終於有人說出大家最愛聽的一句,但發言者卻出人意料,竟然是那畲族青年藍小明,他被胡大臨死前還想著兄弟的仗義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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