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八十一章 聚和堂(中)

鹿蓮心已經站不起來了,聞訊趕來的崔太醫,也一樣坐著輪椅,這就是為了補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錯誤,臣子們付出的慘重代價。

看著他倆現在的狀況,沈默心裡難受極了,倒是鹿蓮心和崔延已經習慣了,倒過頭安慰起他來了,崔延道:「我現在生活的很好,雖然不能走路,但一樣可以為大家看病,沒人覺著我是廢人。」

鹿蓮心的話,則更有浪漫意味:「原先喜歡四處亂跑,一顆心總是那麼浮躁,現在不能到處去了,反而能靜下心來,聽聽風、看看月,覺著自己都不那麼俗氣了。」

沈默卻輕鬆不起來,但難得相聚,他也不能掃興,便強顏歡笑坐在天井裡,一邊喝著山裡的土茶。一邊撿輕鬆的話題說。

不一會兒,何心隱從廚房出來,用篦子盛著七八節竹筒,擱在石桌上道:「嘗嘗我做的竹筒飯。」

「又是竹筒飯……」崔延卻很不給面子道:「早知這樣,我就不把定量給你了。」

「愛吃不吃。」何心隱將個竹筒一劈兩截,露出熱騰騰、香噴噴的竹米飯,遞給了沈默道:「你來評評理。」說著又熟練的劈開了另外三個,有山參土雞、肉丁黑蘑菇、還有個青菜,全都是用竹筒烤出來的。

沈默嘗了嘗米飯,確實香軟可口,有竹子的清香,又有米飯之芬芳,不由贊道:「美味哉。」

「瞧瞧吧,總有識貨的。」何心隱一邊遞給鹿蓮心一筒米飯,一邊朝崔延得意地笑道。

「可惜了我的小雞和蘑菇。」崔延一邊搖頭嘆息道:「我本想來個小雞燉蘑菇的。」

何心隱直接當沒聽見的,端著筒米飯大吃起來。

沈默飯量不大,不一會兒就吃飽了,便端著茶杯起身,到屋裡去參觀,只見內里的陳設極為簡單,座椅板凳,竹席草編,桌上擺著鮮花,牆角擱著農具,一派村居格調。

但最醒目的,還是在迎面牆上掛著的一幅中堂,上面畫著一個生著壽眉的耋老。但這老者的動作,不是坐、不是立、也不是卧,而是在地上做打滾狀。四周圍著一干文士模樣的男子,大都一臉的嘲笑表情,卻也有一個中年人,面露思索;又有個青年人,似有頓悟。

沈默不由將目光轉回老者,只見他雙目緊閉,雙手捂著耳朵,一副老頑童的模樣,不禁暗笑道:「不愧是師徒啊,都這麼特立獨行。」即使是他這樣,不怎麼虔誠的王學子弟,也知道畫像上的人是誰,正是何心隱的老師顏均。

顏鈞,號山農,是泰州學派的泰山北斗。二十五歲時,聽陽明「致良知」之學,頗有領會,默坐澄思七晝夜,便豁然頓悟。然後入山谷中讀書九個月,對四書六經之奧閫,若視掌之清明,提筆為文,如江河水流之沛快。回家見兄長,陳性命之學,聞者皆驚。諸兄迫令他參加科舉,他嘆息說:「人生寧遂作此寂寂,受人約束乎?」遂終身未入科場。

但他一生致力講學,門生滿天下,其中最有名的,除了何心隱外,還有譚綸、羅汝芳、王之誥、鄒應龍等人,名聲高隆,舉世莫敵,乃是公認的布衣盟主。

這圖上所畫的,便是在一次講學中,顏鈞忽然從蒲團上起身,就地打滾,曰:「試看我良知!」然後便無下文,士林至今傳為笑柄。何心隱卻把這一幕掛在堂中,其意若何?且看邊上的題字:「笑者自笑,領者自領。幸有領者,即千笑萬笑,百年笑、千年笑,山農不理也。」

這話有些禪機的味道,佛經上說:「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,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,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。」看來顏山農不會切切於眾人笑之恐。而只在意那一二人領悟之悅,不過沈默自覺不在其列,也就不費腦筋了。

「你看出了什麼?」不知何時,何心隱站在他背後。

「什麼都沒看出。」沈默笑道:「山農自得良知真趣,自打而自滾之,跟他人又有何干?」

「哈哈哈……你還是一點沒變。」何心隱放聲笑道:「總能一言中的,卻又不求甚解,可惜可惜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我本就是俗人一枚,此生都無頓悟的慧根了。」他這話裡有話,因為畫上那個若有所悟的青年,正是何心隱本人。

話說何心隱本名梁汝元,三十歲以前,也與世間書香子弟一般,讀書用功,走的是科舉道路,以後才跟顏山農學「心齋立本之旨」,並改名何心隱的。而轉折點,正是這次「山農打滾」,沈默便趁勢問道:「不知何大哥有什麼所得?」

「愚以為,山農的禪意是『夫世間打滾人何限,日夜無休時』!」何心隱沉聲道:「大庭廣眾之中,諂事權貴人以保一日之榮;暗室屋漏之內,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。無人不然,無時不然,無一刻不打滾!為何獨山農一打滾便為笑柄哉?!」

沈默好奇問道:「為何不稱老師,而呼山農?莫非因眾人皆笑此老乎?」

「山農非吾師矣。」何心隱重重嘆一聲道:「我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。當滾時,內不見己,外不見人,無美於中,無醜於外,不背而身不獲,行庭而人不見,內外兩忘,身心如一。難矣!難矣!不知山農果有此乎?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?若果能到此,便是吾師,吾豈能因眾人皆笑此老,而見疑哉?可惜……我知道山農亦未能到此也……」

「口氣真不小。」沈默笑罵道:「那你把山農先生當什麼?」

「視為吾友也。」何心隱正色道:「五倫之中我最重友道,天地交曰泰,交盡於友也。其餘四倫乃百姓之天地,是小交。只有朋友之交盡乎天地之正大,是交之大者。」

「怪不得。」沈默恍然道:「接待的人,都稱呼我們為朋友呢。」

「是啊。」何心隱點頭道:「我們這裡,都是這樣稱呼。」

「對自己人也是嗎?」沈默好奇問道。

「對平輩的稱『兄弟』,對老人稱『父親』,對孩子稱『兒子』。」何心隱回答道。

「那親生父母與子女間如何稱呼?」沈默奇怪問道。

「都是一樣的。」何心隱臉上放光道:「在我們這裡,所有的孩子大家一起撫養,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一起供養。」

「那為何會有孤老院出現?」沈默的敏銳,是永遠不會喪失的。

「一開始的時候,是叫養老院的,所有老人都住在裡面。」何心隱道:「但後來慢慢發現,老人更願跟自己的子女住在一起,如果違背他們的意願,將他們強制集中在一起,會讓他們產生被遺棄的痛苦,這種違背人性的事情,是天理不容的,所以我們讓子女將雙親接回家奉養,但所需的錢糧還是由公中里出。」

沈默點點頭,問道:「那孩子呢,也是自家養育吧?」

「孩童在家長到六歲。」何心隱道:「便盡數送入宗學之中,由宗學負責其衣食,歸總住宿,無需父母再操心了。」

「為何要集體入學?」沈默不理解道:「還要總饌總宿?」

「本鄉學之教,雖世有之,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館,彼此並不相同,如此,則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親,不知本鄉之親。私館之聚,私念之所由起,故總聚於公學,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。」何心隱道:「而且居於一家之中,只愛本家之人,居於大家之中,則視鄉里為本家,可摒除私心矣。」

「總食宿的好處呢?」沈默再問道。

「如果只是集中在一起學習,卻又要各自回家吃飯睡覺,則暴雨祁寒,子弟苦於驅馳,父兄亦心不安。而且子弟會藉機遊盪玩耍,學習必不專心,所以不分遠近長幼,必欲總饌總宿,所以防遊盪,以轉其心也。」

「那麼多長時間可以回家一次?」沈默接著問道。

「春節中秋、清明重陽。」何心隱道:「一年有十天假期。」

「即是說,一年要在學堂里待三百五十天?」沈默馬上想起上輩子痛苦的寄宿生活,瞠目結舌道:「其餘的時間都不許出來嗎?」

「原則上是都不準出來。」何心隱道:「但若是父母卧病、壽誕;或者伯叔吉凶,外戚慶弔,審其緩急,可靈活處理……一欸發現弄假,即逐出族學,永不準其再入。」

「這這……」沈默道:「如此嚴格,學生受得了嗎?」

「不會一直如此,通常子弟入學半年以後,輔教會對其進行考察,如果沒有犯規,學業稍有長進,便可變通權宜、另作處理。」何心隱答道:「三年後,又會有一大考,如果學有小成,便可另作變通之處;如果十年大成,則子弟冠婚之費,全由學中支付。」

沈默聽得目瞪口呆,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——孩子由集體養到成年,一直到成親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錢,這是烏托邦,還是共產社會啊?不由口吃道:「這這,如何保證各家都能遵守?他們不想孩子嗎?」

「所以對其父兄也要常說教。」何心隱道:「教導他們勿懷淺近之慮,卑小之憂,以誤子弟所學。勿聽無稽之言、無根之謀,以亂師長之教。勿容閑人,私令小者陰報家事雜詞。勿苟婦人,私送果品玩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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