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八十章 聚和堂(上)

聽了余寅的話,沈默溫和笑道:「先生說的是,敢問您與前者有何不同?」

「張臬失之操切,還沒犁地就想種莊稼。」余寅緩緩道:「當然發不出苗來。」

沈默正色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
「如果把贛南看成個池子。」余寅慢條斯理道:「山民就是水,賴清川便是魚,之所以難以剿滅,是因為魚在水中……對官軍來說,水太渾太深,但不妨礙魚的來去自如,所以才難以下手。」說著望向沈默道:「要想徹底解決贛南的問題,關鍵在於治水,而不是捉魚。」

「水至清則無魚。」沈明臣出言笑道:「就是這個道理。」

「你那是歪用。」沈默笑道:「不過恰如其分。」

沈明臣得意笑笑,把話頭讓給了余寅,就聽後者道:「先把山民安撫住,叛逆便如離水之魚、無土之木,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。」

還是剿與撫的選擇,歷代統治者,在對待叛亂時總是會面臨這兩種選擇,或者取其一、或者並行之,這沒什麼稀奇的。沈默點點頭,深有感觸的頷首道:「是啊,張臬的經歷已經證明。如果單純用武力平叛,猶如『入淵驅魚』、『入叢驅雀』,難以成功,而且會加大與畲民的摩擦,使其投向叛軍,難免終成大患。」

「大人所慮極是。」余寅點下頭,緩慢而有力道:「畲人與叛軍同屬一族,賴清規等人日夜誘之,因其同類,極易勾連為患。但畲人又與叛軍不盡相同,他們之間也存在著許多矛盾……比如,畲族人只務農業,但因為叛軍招來了官軍,使他們無法正常耕種,許多寨子都錯過了農期,一年的收成泡了湯,不可能不恨惹禍的叛軍。」頓一頓,語調帶著自豪道:「而且他們同樣嚮往富足的生活,只要大人能讓他們相信,您可以帶給他們這種生活,便可把他們爭取過來。」

沈默聽得出,他這番言論,是建立在細緻觀察的基礎上,絕不是信口開河,便緩緩點頭道:「先生說的對,安撫畲民乃是頭等大事。」如果能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,爭取畲民,給畲民以好處,他們會趨利而動,不再跟叛軍眉來眼去,這不但削弱了叛軍的實力,而且斬斷了為他們通風報信的耳目,陷其於被動,掌握平叛的主動權。

「若大人真想徹底平定贛南,而不是平而復反,請不要像過往那樣,僅僅為了平亂而安撫。」余寅望著沈默的眼睛,言辭懇切道:「畲民的智者沒有那麼好騙,你是真心實意,還是虛與委蛇,他們都能感覺得出來,只有拿出十分的誠意來,才能換得他們向朝廷皈依。」

沈默聞言鄭重地點頭道:「本人謹記先生的教誨。」說著抱拳道:「請問先生,本人該如何去做?」

「憑您的良心去做,一視、同仁。」余寅緩緩道:「朝廷以王者無外,有生之民,皆為赤子,何畲漢之限哉?何勝負之言哉?」他故意把「一視同仁」四個字,分成兩截,全用重音,便是要強調畲民也是大明子民,應該向對待漢人一樣對待他們,如此才能以最大限度的仁愛耐心對待他們,而不是一言不合、拔刀相向。

沈明臣插言道:「是啊,蠻夷戎狄氣類雖殊,但其就利避害、樂生惡死,亦與漢人同耳。御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,失其道則離叛侵擾,固其宜也。」

余寅點頭道:「若視之如草木禽獸,不分臧否,不辨去來,悉艾殺之,豈作父母之意哉?」

一直沒說話的王寅,給出一句話總結道:「即使對之克捷有功,亦乃君子所不與也。」

沈默不由笑道:「三位倒是統一意見了。」

「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嘛。」沈明臣哈哈笑道,其餘人也跟著笑起來。

※※※※

沈默接受了余寅的意見,並給出了對他的評價:「真乃國士也!」

沈明臣便朝余寅擠眉弄眼,顯得開心極了。

沈默便延請余寅為經略府高參,一應待遇與其餘三人看齊,保准他兩年存夠養老錢。

第二天,沈默離開杭州前往江西,王寅和鄭若曾留守經略府,代他處理一般性事務,余寅和沈明臣兩個,則隨駕出征。

為了避開地方上的迎來送往,沈默故伎重施,離開了大部隊。只帶了兩大謀士,並自己的親兵護衛,先是坐車,然後在贛江上搭船南下。

不一日到了江西吉安府境內,沈默突然對兩位謀士道:「我欲去探望一位老友,現在走、明日回,不知你們有興趣同去嗎?」

「哦?」已經連續趕路三四天,沈明臣早就悶得渾身難受,聞言雀躍道:「好啊,好啊!」

余寅卻興趣缺缺道:「如果不是正事,學生還是不去了。」一路上都是沈默和沈明臣兩人在談天說地,他卻很少插言,尤其是發現了沈默帶了整整兩箱子書籍後,便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,直接不理會外面的世界了。

見他又要把腦袋扎到書里,沈明臣將他一把拉起來道:「再看就變成書蟲了。」說完不由分說,強拉著余寅上了岸。

「別扯別扯……」余寅掰開他的手,看看侍衛牽過來的馬匹,一張臉微微變色道:「其實……我不會騎馬。」對一般人來說這很正常,就像後世說,我不會開車一樣,不過對進過官學的儒生來說,是有專門的課程教授騎馬。余寅都中過舉了,卻還不會,實在是個異數。

「這傢伙。」沈明臣為他解釋道:「怎麼練都不會。」

「那就再雇輛車吧。」沈默道,余寅趕忙攔住,局促道:「學生還是不去了吧,沒必要破費的。」

沈默哈哈笑道:「這又何妨?」說著一揮手,讓侍衛速速去辦。

※※※※

七月里的吉安依舊悶熱,日頭高懸在當空,沈默和沈明臣耐著性子陪余寅行了一段,便滿身臭汗。沈明臣便再也耐不住,提出要比試一番,沈默正求之不得呢,於是兩人策馬飛奔出去,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,感受著疾馳帶來的爽利,兩人一個勁地催動馬匹,不一會兒就遠遠拋下馬車,在那還算寬闊平整的官道上恣意狂奔。

眼前的景色不斷變換,不知不覺,兩人一頭闖進連綿起伏的黛青色山脈,腳下有些崎嶇的山道,終於讓他們放緩了速度。此時雖然剛剛過午,但大山擋住了毒辣的日光,道兩旁已經抄起手來的參天古樹,搭起了綠色的涼棚,讓兩人再感覺不到一絲炎熱,取而代之的,是那種微濕的涼爽,令人心曠神怡。

看著潮濕鮮亮的地面,道旁山石上的苔蘚,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不知名花草,沈默不由心情大好,笑道:「果然是山裡山外不同天啊。」

沈明臣點頭道:「是啊,每次進到這種秀麗的大山裡,就會覺著外面是那麼的讓人難受,會升起強烈的結廬山居,就此歸隱的想法。」

「以後還是不要來這種地方了。」沈默風趣道:「不然我損失可就大了。」
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沈明臣放聲大笑,驚起一群飛鳥,撲撲簌簌的聲音在山林中回蕩,好久才重歸安靜。

兩人又在這密林遮蔽的山路上行了一段,沈明臣小聲問道:「是什麼人物如此重要,竟讓大人撥冗而至?」

「聽說過何心隱嗎?」沈默看看地上「梁坊」的界牌,知道自己沒有走錯。

「原來是狂俠啊……」沈明臣恍然道:「怪不得呢。」沈默和何心隱相交莫逆,又共同救過皇帝,這些事迹都已在大明廣為流傳,著實為這位本來就極富神秘色彩的何大俠,又披上一層傳奇的外衣。

「一來,我很挂念他別後的情形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二來,他也幾次邀請我,來他家鄉看看;三來,希望他能幫幫咱們。」

沈明臣不知「幫幫咱們」是什麼意思,但僅狂俠的名頭,就讓他足夠感興趣了。

兩人慢慢前行,等著大部隊跟上來,才又加快了速度,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個把時辰是,眼前豁然開闊,原來到了一片廣闊的山間盆地,從山腰往下看,滿眼都是碧綠的竹海,在夕陽的映照下,彷彿鍍上了一層金邊。隨著風兒吹過,那竹海微瀾起伏,光影也隨之變幻,五彩斑斕,炫目多姿,令所有人都看呆了……就連余寅都張大嘴巴,貪婪的望著這書本上絕對看不到的美景。

※※※※

但夕陽下的美景,瑰麗卻不會長久,不一會兒,太陽躲到山後面,天光暗下來,光影消失,竹林也變得黑黢黢了。

三尺道:「大人,得抓緊趕路了,不然徹底黑下來,就危險了。」

沈默望著蜿蜒的山路,點頭道:「走。」

一行人便在無邊無際的竹海中穿行,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,反正打頭的侍衛,已經打起火把很久了,終於聽到一聲低喝,說的雖然是江西方言,但沈默和沈明臣這些浙人都聽得懂:「什麼人?」

循著聲音望去,原來是兩個手持白蠟槍的年輕男子,好在一身漢民打扮,讓眾侍衛鬆了口氣。

一個護衛便上前通報道:「我家大人來探望何大俠,請這位小哥通稟一聲,就說他的老朋友來了。」

「何大俠?」這麼多騎著馬,帶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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