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七十三章 潤物無聲(下)

一路思緒連篇,不知不覺便到了石皮巷,沈默叫停了馬車,下來步行一段,眼前翻天覆地的變化,讓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到過這裡,在他的記憶中,這裡破爛擁擠、地上坑坑窪窪,如果下過雨,地上便會泥濘不堪,根本沒辦法插腳。

但現在,他腳下卻是用碎石鋪就,路面寬闊平坦的馬路,而且他注意到路脊稍稍高於兩邊,顯然是為便於將水排入河中,這種設計即使下暴雨也不要緊。

再看街道兩旁,煙柳掩映之下,是一排排精美的花園小樓,雖然比不了那些動輒佔地數畝的園林,但背河臨街,映水蘭香,建築精美,最宜中隱……畢竟真正的大戶還是少數。對於大多數有錢人來說,能在蘇州城佔有這麼個小別墅,已經是夢寐以求的了。

走在這新建的城區中,只見往來的全是華麗麗的車轎,裡面坐著衣冠楚楚的體面人,就連跟班的小廝、趕車的馬夫也穿著得體,乾淨整潔,顯然這片曾經的棚戶區,已經徹底被有錢人佔領了。

這種覺悟讓沈默在對變化欣喜之餘,又多了一些心酸,他知道那些原本居於此、長於此的貧民們,已經搬到城外居住了,在那裡重新起一片住宅,繼續他們的生活。縱使補償款再多,也無法改變他們被驅逐出城的事實。而且隨著一項技術的發明和應用,紡織工場將會逐漸從城內搬遷到鄉下,他們連白天都沒有機會入城了。

富饒繁華的人間天堂,終究只是有錢有權者的天堂,卻把平民百姓拒之門外……

沈默長長吐出一口濁氣,他的痛苦就在於,良知並未泯滅,卻要強迫自己,做一些自認為對,卻知道不好的事情,而更痛苦的是,這樣的事情還會一而再、再而三的發生,每一次都會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疤痕。直到面目全非,直到麻木不仁……

這種低沉的心情,在看到刻著「蘇州工學院」五個楷體大字的花崗岩大石後,終於消散無蹤,這塊有五尺多高、八尺多長的巨石,是他自掏腰包,命人從山東嶗山運來的,成本高了去了,但他就是喜歡,他要用這塊礎石,紀念自己建立的第一所學校。

「真希望能有個好的結果啊……」沈默帶著期盼的心情邁入了工學院內,誰知迎接他的,卻是當頭棒喝。

只見工學院那烏黑的大門緊閉著,隔著院牆,裡面還傳來吵嚷廝打的聲音,三尺快步上前道:「大人,裡面似乎在打架!」說著一揮手,便有個衛士手麻腳利的攀上牆去,看了一會兒,下來回稟道:「可了不得了,都打成一鍋粥了。」

「叫門!」沈默的臉色很不好看。

邊上陪著的歸有光,心裡更是鬱悶,怎麼搞的,非要在這個時候出亂子?趕緊一面命人召集兵丁,以備不測,一面讓人前去砸門,又對沈默道:「裡面也不知什麼情況,大人請先回車上休息一下吧。」

沈默黑著臉不吭聲,理都不理他。

※※※※

「開門,開門……」兵卒們把門砸得山響,也沒人理會,還是讓人翻牆進去,從裡面打開了院門。

大門一開,穿著褐色皮甲的兵丁們,便提著鐵鏈和棍子涌了進去,口中還高喊著:「不許動,都抱頭蹲在地上!」然後不管青紅皂白,只要還站著的,便統統打倒在地。

見越來越多的官差湧進來,院子里打架的雙方,也終於都住了手,乖乖按照要求官差的要求,抱著腦袋蹲了下來。

不待裡面徹底平靜下來,沈默便大步走進去,歸有光想要阻攔,卻被他一把推開。

走進一片狼藉的院子,只見石桌石椅被推倒,滿地都是紙張和破損的教具,沈默還看到兩塊木質的楹聯也被翻扣在地上,心痛的蹲下身來,想要將其扶起來。

三尺一看趕緊上前幫忙,帶著兩個衛士,把兩塊楹聯抬了起來。

沈默看到了上面的字:「不離日用常行內,直造先天未畫前」,在後一塊的右下角,還寫著一行小字道:「王襞敬錄師祖法訓」,他不由暗暗吃驚,竟然是泰州學派的掌門所贈。

王襞何許人也,王艮的兒子,王艮何許人也,王陽明……唯一的傳衣缽者,王學主要流派——泰州學派的創始人,陽明公之後最具盛名的大家。而王襞被稱為泰州學派掌門,並不只因為血緣,他九歲時隨父親王襞拜謁王守仁,從學十餘年,被稱為王學最純粹的傳人。後隨父開講淮南,父死,繼父講席,往來各地,以學識淵博,無所畏懼聞名……即使在王學被禁的年代,也毫不退縮、講學不輟。極大的鼓舞了低潮中的王學門人,他還為謀求王學的合法地位,奔走呼號十餘年。

這段艱苦的日子,為王襞贏得了崇高的聲譽,即便是理學一派的信徒,提起他的名字,也要豎大拇指。更別說王學內部了,不管哪一派,都視其為盟主……如果說文化界的牛耳,由王世貞把持,那他絕對是持思想界牛耳的巨頭。

這時院子里基本安靜下來,歸有光上前請示。沈默用衣袖小心擦拭著其中一塊楹聯,輕聲問道:「歐陽大人在哪裡?」

「在庫房裡。」三尺小聲道:「沒有傷到一絲汗毛。」

「請他來見我……」沈默心情一松,只要老歐陽沒事兒,什麼都不算大事。頓一頓道:「算了,還是我親自去吧。」

「不敢勞您大駕。」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,從東北角門處傳來,沈默循聲望去,就見一位鬚髮銀白、面色紅潤、身材高大的老人,正大步朝自己走來。

看到歐陽必進沒受到什麼損傷,沈默放心的笑了,一躬到底道:「老大人,您受驚了。」

歐陽必進有些汗顏道:「我沒給你看好家啊……」

「只要人沒事兒就好。」沈默微笑道。

「人確實沒事。」歐陽必進道:「一開打我就讓那些技師從後門跑了,加之你們來的及時……」

「這是湊巧了。」沈默道:「事先並不知道,本來只是想來看看的。」

「可見天不該絕。」歐陽必進早是知天順命的年紀,呵呵一笑道:「前面太亂了,咱們到庫房裡坐坐吧。」聽老大人如此邀請,歸有光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異,心說哪有請人去倉庫里喝茶的?

沈默卻知道,醉心於科研的人,往往疏於待人接物,所以沒覺著有什麼,與老歐陽並肩往後院走去。

「是什麼人在這裡鬧事?」沈默輕聲問道。

「唉……」歐陽必進嘆口氣,沒吱聲。

「為什麼鬧事?」沈默又問道。

「嘿……」歐陽必進苦惱的揉一把頭髮,嘟囔道:「到了就知道了。」

沈默只好把疑問塞回肚子里。

※※※※

蘇州工學院的建築風格,雖然仍未擺脫傳統範疇,但已經帶著濃重的使用色彩了,由五進院落組成。第一進是教場,正中供奉著先師祠,牌匾上書「日用即道」,供奉的是魯班與墨翟……這是傳授技藝的學員,供這二位工匠的祖師,當然合情合理。

二、三進都是一樣的規制,在中間的通道兩邊,各有一排長長的教舍,粉底黛瓦,竹節一般間隔開,沈默特意進去看了看。要比後世的教室少得多,沒有黑板,只有個小小的講台。學生的條件更艱苦,每一間內都只有長凳,沒有桌子,這樣顯然是為了多坐人。

一間教室坐六七十人沒問題,歐陽必進告訴沈默,在蘇州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,只能這麼將就了。

沈默點點頭,他管不了那麼多,也管不了那麼細,如果這種形式真得管用,自然會眾人拾柴火焰高,欣欣向榮、越辦越好;要是真的不適合這個年代,那隻能是一次不成功的嘗試……看來方才外面的騷亂,對他的信心打擊不小。

第四進是各種操作教學間,沈默一間間看過來,繅絲間、紡紗間、織布間、絲織間、提花間等等……棉紡、絲織各佔據半壁江山,別的行業卻幾乎看不到。

「目前只開了這兩類課程。」歐陽必進道:「主要是地點的原因,蘇州的工場,不是棉紡、就是絲織,而且這兩個行業需要人最多,工人收入也最高。」說著自嘲的笑笑道:「我現在是開口不離收入。」

「這不正是『民本』思想嗎?」沈默微笑道:「只要能讓老百姓自食其力,過上好日子,種地和做工,有什麼區別嗎?」

「呵呵,就你會說話……」歐陽必進捻須笑道,有時候他自己想想都好笑,堂堂大明吏部尚書,竟然被這小子忽悠的主動辭職,然後跑來心甘情願地給他白打工,像自己這樣的怪人,估計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。

不過歸根結底,還不是因為他樂意,要不誰還能強迫他干?歐陽必進長期做父母官,深知百姓生活不易,一直以來都想儘力幫助他們。尤其是在鄖陽擔任巡撫的時候,那裡土地貧瘠,百姓貧苦,盜匪橫行,百姓的生活十分艱難……否則朝廷也不會在一府之地設立巡撫……但他發現,憑自己的力量,動不了壓在百姓頭上的捐稅勞役、官府欺壓、養老看病這些沉重負擔。

在苦惱與自責中,他的治下恰好遇到牛瘟,大量的耕牛都病死了,眼看春耕在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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