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七十章 歷史的車輪(下)

隨手翻了翻那厚厚的名冊,沈默看出一些門道,原來它用了百科全書的編纂方式,除了書名還有綱目,分了哲學、文學、詩歌、建築、機械、造船、美學、物理、法學、藝術、藥學、數學、天文、修辭、語法……等三十多個類別,林林總總,花樣繁多。

但選擇起來並不難,因為沈默的目的是一鳴驚人,就不能選擇建築、物理、機械這些實用學科入手,否則必然會被士大夫們嘖嘖稱奇之餘,視為奇技淫巧,那就難登大雅之堂了。

然後詩歌藝術美學倒是不低俗,可八成是現代人欣賞不了的。所以哲學便成了唯一的選擇。因為哲學是抽象於表象的,它不分東方西方,它研究的是世界的本源與真理,而本源是樸素存在的,真理普遍適用的——所以不論東西方,一切智者的智慧活動,最後都會升華為對哲學的追求。

且不說西方的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士多德……單說幾乎同時期的華夏文明,便有百家爭鳴,老子、孔子、莊子、墨子、荀子、韓非子、鬼谷子等等等等。他們的學說豐富多彩,各不相同,但其核心思想,都是對這個世界本源的認識,是對自己的嚴肅剖析,是對生命意義與道德實踐的探索,是最璀璨的東方哲學。

雖然力主引進泰西的哲學,但沈默從心底里不認為,東方的哲學就比西方的差。一本《道德經》,區區五千言,便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道家哲學……此道家乃哲學之道家,非宗教之道家……沈默讀了十年,卻仍然受用無窮,無論修身立命、治國安邦,還是出世入世,都所獲良多。他個人認為在完整的哲學體系中,這是最接近世界本源的學說,天下無出其右。

幾乎所有的泰西哲學思想與衝突,沈默也能從先秦百家的著述中,找到相同的論述與矛盾:

比如說最關鍵的,探討事物的本質、聯繫和客觀規律的「認識論」以蘇格拉底、柏拉圖為代表的唯心派走意識流,持「不可知論」,否定事物客觀存在。而亞里士多德卻走上了一條唯物派的路線,強調事物存在,可以被認識。

而先秦的諸多大能,同樣對認識的來源、可能性,人的認識能力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,並同樣明顯地表現出了唯心與唯物的對立。比如孔子說「生而知之者,上也;學而知之者,次也……」他認為老子那樣的聖賢,都是「生而知之」的,不需要去學習天下的事物,便可以洞悉一切。但同時他認為自己沒那麼厲害,還需要學而知之,所以還要對外界事物多聞多思,以免「學而不思則罔、思而不學則殆」,可以說,他是最矛盾的唯心派。

孟子更進一步,認為人應該「反求諸己」,即探求自己的內心世界,以擴充原本固有的良知、良能,從而達到「不慮而知、不學而能」的聖賢程度,是最虔誠的唯心。

而被孔子推崇的老子,主張絕學棄智,用「靜觀、玄覽」的方法,去體驗無形無名的道,以達到與天道同玄的境界,便可「不出戶,知天下;不窺牖,知天道」了,是最神秘的唯心。

至於那位分不清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的莊周。直接陷入了懷疑論、不可知論,完全否定客觀性,可謂是最徹底的唯心……

與孔孟老莊形成鮮明對比的,是墨子,他認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,才是人「所以知」的基礎和依據,既重視五官的感覺經驗,又重視「心」的辨察思維,把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初步聯繫起來了。

更進一步的是荀子,他批判繼承和發展了先秦諸子的認識論思想,建立了偉大的樸素唯物主義認識論體系。他說:「天行有常,不為堯存,不為桀亡。應之以治則吉,應之以亂則凶。強本而節用,則天不能貧;養備而動時,則天不能病;循道而不貳,則天不能禍。」徹底否定了天有意志的說法,把自然界的客觀規律與人類社會的治亂興衰明確分開。

而且在「天人相分」的基礎上,他又大膽地提出了「制天命而用之」的光輝思想,認為與其把天道看得非常偉大而仰慕它,倒不如將其當作一種物來畜養它,控制它!與其順從自然而頌揚自然,為何不掌握和控制自然的變化規律來利用它?如其仰望天時坐等它的恩賜,怎不因時制宜,使天時為自己服務,強大自身,戰勝自然呢?

在徹底否定天命的基礎上,他又否定了虛無的命運學說,他說「人生的好壞,不是由先天註定的。而是由人們後天選擇什麼道路決定的。與其相信命運註定,不如選擇正確的思想方法。」

並且對「思想方法」,即是認識的方法,荀況一樣有卓絕的認識。首先,他說:「凡以知,人之性也;可以知,物之理也。」明確提出了「人是具有認識事物的能力的;事物是可以被認識的」,這一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基本前提。

然後,他說人們認識上的通病,是被事物的一個片面所局限,而不明白全面的道理。人只有全面認識事物,才能使認識符合正道。強調了認識事物的規律,要有正確的方法和途徑——他強調應該由對事物全面的感性認識開始,然後理性思維才能對各種感覺進行驗證和抽象;如果感性認識都是錯誤和片面的,又怎能認識到正確的規律呢?所以人的知識才能不是天生,而是後天學習積累的結果,這也駁斥了「生而知之」的先驗論,是認識論的唯物主義。

正因為有如此認識論,他才能從「人對物質生活的基本要求」,作為對社會研究的起點,反對孔孟空談仁義道德,而忽視人的根本需求,這唯物主義在社會生活方面的體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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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在兩千年前。東西方的哲學如此不謀而合,就連分歧都那麼相像呢?因為事物的本質規律,不會因為在東方或者西方,而有任何改變。所以在文明到了一定程度,人類的思想必然會一路虔誠的追隨天意,得到心靈的滿足;另一路則關注自身,以強者的心態面對一切。

這兩者本就是陰與陽、天與地,其實分不出高下。作為沈默來講,二十年前,他堅定不移的唯物,再到十年前。他確信無疑的唯心。但現在他不再非此即彼了,他認為在對待社會與自然的方方面面時,有時候要唯物,有時候要唯心……敬畏天道,但不能盲目恐懼,自強不息,但不能不計後果,這是他自己的認識論……

在這種認識論的指導下,沈默對過往的歷史進行了反覆的推敲與抽象。追根溯源,他發現從西漢以來,華夏文明的進步便放緩下來,尤其是科學的發展,呈一種千年停滯的狀態,這必然是那個時候出了大問題——便清晰的指向了董仲舒和他的「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」。

所謂「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」,是個學術上排他,政治上的禁錮,更是哲學上的謀殺——它以孔孟的名義,謀殺了墨荀。自此中國人的主流,便是徹底的唯心,間或有一二唯物的喊聲,也激不起任何浪花。

且不論唯物唯心誰高誰下,在歷史的長河中看,選擇了唯心,人類的高端智慧便封閉了對天地萬物的好奇心,也不會再費力去追尋事物的真相,淡化了對物質生活的追求,轉而去窮究天道至理。一代又一代的孔孟門徒,無不堅信天道的存在,才能摸到它的門道。

他們相信,探索天道要遵循「盡心、知性、知天」的過程——唯心無物,皓首窮經,潛心研究聖賢的言行,向自己的內心世界探求,擴充自己內心固有的良知、良能,如此日積月累,皓首窮經,或許某一天。會得領悟天道,然後便可了解這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,看透所有偽裝,通曉所有知識,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!

這便是「道」,它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,是最根本的法則,只要能夠了解道,就可以明了世間所有的一切。做到的人便是聖賢,所以稱聖賢之道。

絕不能否認這種方法,因為真有人做到了。最早的是堯舜禹湯;最厲害的是老子,生而知之,他便是道,道便是他,無需苦苦探尋;孔子和孟子、以及其他的子們也做到了,當然要費勁許多……如果這些例子太遠,那麼幾十年前還有個王陽明,他彷彿也做到了。

如果推而廣之,跳出儒道的窠臼,看所有的唯心派別,就會看到佛教的六祖慧能、德山臨濟,都已然「悟」道了……佛教有自己的法門,講究的是頓悟。

但無論是「儒釋道」中的哪一家,能得道的實在太少太少了,根本不能為普羅大眾所用,甚至可以說,除了極少數天才中的天才外,普羅大眾都不可能用唯心的思想,來真正認識、了解、甚至掌握這個世界。可悲的是,自從漢朝以後,華夏大地上,便只有這三家的哲學,也就決定了,將近兩千年來,中國人對這個世界的認識、了解和掌握裹足不前,難以存進。

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,雖然一開始,西方被我們落得實在太遠,但我們等了人家一千五百年,他們就是屬烏龜的也追上來了——因為人家沒有罷黜幾家獨尊一家,所以亞里士多德的衣缽有後,並發揚光大,形成系統的學科,最後連教廷都奉為金科玉律,不容任何人質疑……雖然這本身就違背了亞里士多德的精神,但只要他的學說存在,便會催生出一代代追求客觀真理的勇士,最終回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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