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六十八章 歷史的車輪(上)

通過與魏氏交談,沈默得知鄭若曾自返家後,便整日借酒澆愁,意志消沉,誰說都不聽,怎麼勸都沒用。

大概過了半個時辰,外面有了響動,魏氏趕緊去開門,便見三尺等人扛著個醉漢便回來了,正是她丈夫鄭開陽,後面還跟著兩個不放心的酒友,見魏氏與這些強人認識,這才放心地回去,當然免不了一番感慨:「竟派壯丁抓男人回家,悍妻若斯,不如一頭撞死……」

魏氏紅著臉關上門,三尺問道:「擱哪?」

「隨便……」魏氏賭氣道:「扔地上吧。」一熟了,淑女便不裝了。

三尺等人嘿嘿直笑,心說這位老曾老沒地位了。

還是沈默出聲道:「先放在躺椅上吧。」把著濃茶給醉醺醺的鄭若曾喝。

魏氏也趕緊進去,熬一鍋酸魚湯給丈夫解酒。

那鄭若曾原本正在喝酒,被三尺他們不由分說,扛起來就走。一下子天旋地轉,如墜雲端,這才酒勁上了頭,醉得不省人事。等坐下後,喝了幾口茶,又突然吐了個七葷八素,還濺到沈默身上不少。

歸有光和三尺都知道大人有些潔癖,登時暗叫不好,誰知沈默渾不在意,還端茶給他漱口。

吐過之後,鄭若曾打開了話匣子,當然大家寧願他啥都不說,因為他張口就罵人,竟罵到沈默頭上,雙眼翻白,一開口便是崑山村罵道:「入得那娘個戇胚!儂來篤弄個休頭?阿是要吃生活哉?」沈默好歹在這兒呆了幾年,知道他在罵自己多管閑事,沒事兒找抽……

邊上歸有光這個汗啊,趕緊解釋道:「大人啊,他這是喝醉了說得瘋話,您千萬別一般見識呀……」

沈默搖頭笑笑道:「我聽不太懂,他說什麼呢?」

歸有光盯著沈默看一會兒,發現大人確實一臉茫然,便吃力地笑道:「他在抱怨沒喝夠酒。」

這時鄭若曾還喋喋不休,但攻擊目標已經轉移到朝堂上,不再局限於一個人——大罵徐階卑鄙小人,胡宗憲作繭自縛。沈默柔媚取容,並且發誓決不受再被人當尿壺用云云,雖然是喝醉了,卻說的是心裡話,聽得沈默一陣陣嘆息。

歸有光也發現,沈默其實是聽得懂的,便暗暗嘆口氣,坐在一邊不說話。

※※※※

魏氏雖然是大家出身,但跟著男人沒享幾天福,倒把廚藝練出來了,她用酸筍活鯽魚燉了一大鍋醒酒湯,不僅伺候著鄭若曾喝下,還給沈默和歸有光盛了一碗,味道真不錯,酸香味美,讓人精神一振。

喝了醒酒湯,又坐了一會兒,鄭若曾漸漸回過神來了,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,只是一個勁兒的喝著濃茶,坐在那裡發怔。沈默也不催他,陪著喝茶望星空,感到難得的放鬆。

時間已經到了三更,魏氏已然困得不行了,歸有光便讓她先去休息,這裡自己伺候便可,誰知他也撐不住,靠著椅子便睡過去,院子里只剩下鄭若曾與沈默兩個,一位兩眼發直,一位仰望星空。

就這麼一直坐到天快亮,鄭若曾終於開口道:「堂堂東南經略,怎麼有閑暇跑到這荒村野外來呢?」

「專程來看先生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自從得到了您的《江南經略》與《籌海圖略》,我便一直帶在身邊,哪怕公務再忙,也要抽出時間閱讀,對先生的才具佩服得五體投地,早就想前來拜見了。」

鄭若曾笑笑道:「都是瞎寫瞎畫的,大人看著消遣便是。」

「可不是消遣。」沈默正色道:「我是認真拜讀的,光筆記就做了十多萬字了。」

「哦?」鄭若曾稍稍動容道:「不知經略大人喜歡哪一本?」

「要說對我現在有用的,自然是《江南經略》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但我真正看重的,還是《籌海圖略》。」

「為什麼?」鄭若曾笑笑道:「現在倭寇已定,對大人來說,這本書的用處,可遠遠不如前者。」

「如果我只為解燃眉之急。」沈默自信地笑道:「只靠自己就可以了,又何必偏勞別人呢?」雖然滿不是這麼回事兒,但這時候合理的自吹自擂,是很有必要的。

「那你為了什麼?」鄭若曾定定望著沈默道。

「我為了……」沈默的目光投向東方,彷彿要透過夜色,看到百里之外的大海一般,悠悠道:「我不是為了自己的高官厚祿,也不是為了哪一個人,我是為了……」他有些說不下去,定定神,話頭一轉道:「你去過上海么?」

「嗯。」鄭若曾點點頭道:「從杭州回來後,我便去那裡看過。」

「感覺怎樣?」沈默問道。

「很震驚。」鄭若曾道:「那麼多遮天蔽日的大海船,漂洋過海而來,還有那些紅毛碧眼的夷人,纏著頭的大食商人,黑乎乎的奴隸……就像回到永樂年間一樣。」

「不一樣啊……」沈默搖搖頭,有些酸澀道:「百五十年前,是我們的船隊去探索世界,番邦搭我們的船來大明觀光朝貢;而現在,是人家從更遠的地方,自己坐船過來,要跟我們做生意,這能一樣嗎?」

「想不到番邦的進步這麼快啊……」鄭若曾感慨道:「我觀佛朗機人的戰船,他們的槍炮,都比我們的要先進,如果拋開地主的優勢,在海洋上相遇,我們要三艘才能敵得住一艘……當然海戰不是簡單的加減法,但不如人家是一定的。」

「對!」沈默發現跟海戰的行家溝通起來,確實如馬殺雞般舒坦,重重點頭道:「時代在發展,世界在變化,隨著歐羅巴人航海技術的大發展,他們已經可以從海上,到達世界的各個角落!海洋,已經從阻礙人們腳步的攔路虎,變成了可以送你去大洋彼岸的通道!佛朗機人已經從這種進步中,獲得了切實的好處,他們發現了新大陸。獲得了取之不盡的黃金白銀,並變得越來越強大——在大航海之前,他們於歐羅巴的地位,便如安南於大明一般,但現在,他們卻是世界上疆域最廣,最富有、海軍最強大的國家。」

鄭若曾默默點頭,他一直認為,大明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。但在上海,一個佛朗機人指著一副世界地圖,驕傲的對他說:「太陽照耀之地,便是我們的國土。」這深深刺激了他那顆天朝上國的自尊心,現在又聽說那佛朗機原先像安南那麼弱小,自然是驚駭無比。

「而歐羅巴的傳統強國,怎會讓佛朗機人專美於前?富於冒險精神的尼德蘭人,歐陸第一強國法蘭西,得天獨厚的不列顛,都在摩拳擦掌,準備加入到這場盛宴之中!」沈默的演講,從來富於感染力……當然只是對聽得懂的人來說:「海洋,作為世界各國貿易的通道,將成為未來戰爭的焦點所在,哪個國家的造船發達,擁有船隻的數量和噸位最多,火炮和航海技術最強大,它就擊敗對手,控制東西方貿易,稱霸海洋,繼而稱霸世界!」

「未來的五百年,海軍的地位將空前提高,海上力量將決定國家力量!誰能有效控制海洋,誰就能成為世界強國;要控制海洋,就要有強大的海軍和足夠的海軍基地,以確保對世界重要戰略海道的控制!」沈默鏗鏘有聲的話語,讓鄭若曾聽得兩眼發直,他雖然提出了制海權,但與沈默所說的並不是一回事兒——他的制海權。只是一種主動防禦,而沈默所說的,卻是整個國家思維的轉變,從一個傳統保守的陸上國,變成尋求海上霸權的海洋國,這個命題有點大,甚至有點二……

當然,如果沈默只是個空談的儒生的話,他會為他的奇思妙想擊節叫好,可身為朝廷高官、東南經略,卻有這番「幻想」,鄭若曾卻替他捏一把汗。

※※※※

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」鄭若曾對沈默道:「我對海洋的認識,可謂是天翻地覆。」

沈默怎會聽不出這話中的疏離,潛台詞便是「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。」他輕吁口氣,平復下激動的心情,知道自己的言論過於冒進,哪怕是這個時代最有眼光的戰略家,也只會把它當成是不靠譜的臆想,而不是充滿理性的預言。

沈默本想用自己超越時代的海權思想,與這個超越時代的海洋戰略家,取得思想上的共鳴,繼而高山流水遇知音,從此再也不分開。但理想很豐滿,現實太骨感,自己最終還是把人家嚇到了……這讓他禁湧起「微斯人,吾誰與歸?」的失落,但沈默知道對方仍然是難得的戰略天才,且富有經驗和知識儲備,觀念可以慢慢溝通,將來一定會成為自己的好幫手的。

於是振作起來道:「不說那麼遠,固海疆、強海軍應該是你的抱負吧?」

「嗯。」鄭若曾道:「如果聽我的,建設一支強大的水師,以島嶼為基地,相互呼應,便可擊敵於大海之上!」說著笑笑道:「能做到這點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「那讓我們一道。」沈默一臉懇切道:「打造出世上最強的海軍,犯我大明者,雖遠必誅!」

「不不,那只是我原先的想法。」鄭若曾連連搖頭道:「我現在老了,累了,只想在家享受桑榆之樂。」

談話進入了死角,沈默倍感無力,苦笑道:「如果你覺著我的想法不切實際,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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