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六十四章 幕僚(下)

一段關於女人的話題,終於讓氣氛熱絡起來,邵芳也暗暗鬆口氣,其實他何嘗不想跟沈默好好聊聊,無奈對方言表間的疏淡,讓他有老虎吃天的窘迫,更有甚者,他見到此人便心中泛酸,那四海皆兄弟的交際手腕,一時竟用不出來。

好在徐鵬舉插科打諢,讓他度過了起先的尷尬,邵芳端起酒來,敬謝沈默道:「這杯酒敬江南公今晚大駕光臨。」沈默飲下。他又敬賀沈默平定兵亂,沈默又飲下,再敬祝沈默早日登閣拜相,沈默卻停杯道:「此話不可亂講,仕途多舛,不敢作此妄想。」

邵大俠卻拍著胸脯道:「我觀江南公的面相,那是一準沒問題的。」

「呵呵,你還會看相?」沈默淡淡笑道。

「那是,小人鑽研過麻衣神相,也曾拜高人為師,道行還是有一點的。」邵大俠嘿嘿一笑,湊近了端量著沈默,頗有些神棍風采道:「觀江南公的面相,天庭飽滿,隆準高聳,雙目有神而輪廓分明,眉揚如劍,十足一副鷹擊長空之相,加之氣色如初生之朝霞,孕育著無限蓬勃的生機,乃是人間少有的大貴早達之相。」說著捻須沉吟道:「有道是,『形主命,氣主運』。有此相者,必得權掌天下;有此氣者,說明時運將至,您進內閣的時間,已經指日可待了。」

「哦?」徐鵬舉大為好奇的插嘴問道:「那具體是幾年呢?」

「這個,譬如朝日,或可蓬勃而出,或又雲後遮面,姍姍來遲。」邵大俠悠忽道。

「少在這玩兩頭好。」徐鵬舉不吃他這套道:「說具體點。」

「這真要看天意了。」邵芳一攤手道:「短則兩三年,長則三五年,這個要看天子之氣,所以說不太准呢。」

「什麼叫兩三年?三五年?兩年、三年、五年、六年、八年、十五年都能套得進去。」徐鵬舉嘿嘿笑道:「你這個卦算得,我看油滑著哩。」

邵芳笑而不語,不再理他,只是高深莫測的看著沈默。

沈默其實是不太信命的,但突然想起一樁舊事,讓他不禁怦然心動……大概是十年前,他第一次被召進皇宮,見到當時的天師陶仲文時,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是,就說他有宰相之命,出口的詞兒,也與這邵大俠大致差不多。

但他修鍊火候到家,絕不會被看出一點心跡,只是微微笑道:「托你吉言吧。」略一沉思,道:「敢問邵先生字型大小?」

「匪號樗朽。」邵芳答道。

沈默又問道:「是出岫還是樗朽?」

「是後者。」邵芳自嘲的笑笑道:「一截無用的爛木頭。」

徐鵬舉笑道:「果然是出人意表,起名字都這麼謙虛。」

「什麼謙虛。」邵芳也不遮掩,苦笑道:「我小時候不讀書上進,我爹氣得罵我『整天朽木不可雕也』,及至年長,我便乾脆自號『樗朽』,跟老爺子賭賭氣。」

「你家老爺子身子骨真硬朗。」徐鵬舉捧腹笑道。

「不可雕也?」沈默卻淡淡笑道:「恐怕還一語雙關吧?」

「嘿嘿。」邵芳笑道:「瞞不過江南公,我邵芳天生受不得挾持,誰也休想改變我分毫。你世人都說讀書用功好,我卻只喜歡舞刀弄槍;人都喜歡走馬蘭台,我偏愛那浮槎滄海;人都要溫文爾雅,我卻非插科打諢;人都是溫情脈脈,我只愛嬉笑浪謔……」說著竟唱起了小調道:「我玩的是梁園月,飲的是東京酒,賞的是洛陽花,攀的是章台柳。我也會圍棋、會蹴趜、會打圍、會插科、會歌舞、會吹彈、會咽作、會吟詩、會雙陸。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,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徒癥候。尚兀自不肯休。則除是閻王親自喚,神鬼自來勾,三魂歸地府,七魂喪冥幽。天哪,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……」音韻洒脫、吐字鏗鏘、把個浪蕩子弟的不羈,唱了個淋漓盡致。

徐鵬舉聽得直拍巴掌,道:「不愧是秦淮河的風月班頭,要的就是這個浪勁兒。」

沈默也呵呵笑道:「說來說去,你就是喜歡跟人對著干?」

「倒也不是……」邵芳斂起笑容:「我就是不想讓那些規矩束縛住了,可從沒想過給別人添麻煩。」說著饒有深意道:「我這輩子最大的樂趣,正是助人為樂。」

「是么,呵呵……」沈默笑笑道:「對了,還沒感謝那日……邵先生出手相助呢。」他本想喚他表號,但實在沒法叫人家朽木,只好改口稱「邵先生」。說完端起酒杯道:「我敬你一杯。」

邵芳知道這就進正題了,忙半弓著身子起來,雙手接過那酒杯,笑道:「區區小事,何足掛齒,您太客氣了。」

「拿邵先生的錢應了幾天急。」沈默淡淡笑道:「很是過意不去,本人多方籌措,現在如數奉還。」說著一抬手,身後的三尺便從懷裡掏出個牛皮紙袋,放在他的手上。

沈默又將那袋子裝在桌上,輕輕推到邵芳面前道:「點一下,看看夠不夠數。」

邵芳面上難掩驚詫,但還是照沈默說的打開紙袋,一看是一摞匯聯號的不記名支票,每張都是一萬兩,一共四十二張。

「多出來的,只是小小心意。」沈默端起茶盞,輕啜一口道:「受人滴水恩、當以湧泉報,這點錢算不得什麼,邵先生如果有什麼事,也只管講出來,本官儘力去辦。」

「沒必要這麼著急的……」邵芳才回過神來道:「這錢您還是拿回去吧,放我那也沒什麼用,我知道東南用錢的地方多著哩。」

沈默微微一笑,邊上的徐鵬舉馬上接話道:「邵芳你就收下吧,朝廷向個人借錢,傳出去不體面。至於東南,就更不用你操心了,天下最富庶之地,還沒淪落到沒米下鍋的地步。」

「嘿嘿,看來在下又瞎操心了。」邵芳自嘲的笑笑,十分直白道:「其實我知道,大人是怕這錢來路不正,所以要儘快撇清關係。」

望著他逼視的目光,沈默毫不動容,雙手交錯在胸前道:「既然如此,那本官也開誠布公。邵先生雖然家業豐厚,但能不眨眼便拿出那麼些現銀來,還是難了點吧?」

「豈止是難了點。」邵芳倒也坦白,道:「我這個就是個沒底的錢罐子,進得快出得也快,別說四十萬兩,就是四萬兩,我也拿不出來。」

「那這個錢……」徐鵬舉問道。

「不瞞二位說,這件事上,我不過是個掮客。」邵芳知道,不說實話的話,跟這兩位貴人的交道,打到今天就算完了。

「掮客?」徐鵬舉追問道:「是誰雇的你?」

「唉,三歲孩子沒了娘,說來話長。」邵芳道:「二位聽我從頭道來。」

※※※※

這邵芳從不幹正經事,卻能家裡妻妾成群,天天走馬章台,來錢的路子必然很野。按照徐鵬舉的話說,就是像您正看的那書中的西門慶,專掙那別人不敢掙的錢,什麼倒騰私鹽、放印子錢、代走門路,幫辦賄賂之類,像今天這種充當兩方掮客,絕對算是主營業務。

不過邵芳也不是什麼活都接,危險係數太高的錢,他還是不敢掙的,只是這次的委託方太強大,讓他說不出個不字來,只好獅子大開口,說沒有四十萬兩辦不下這事兒來,結果人家二話沒說,一船銀子發過來,他只能乖乖的接了差事。

「什麼人這麼大氣魄。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
「不是一個人……」邵芳低聲道:「不知您聽說過……九大家么?」

「九大家。」沈默心裡一下子通透了,原來是這些傢伙,何止是聽說過,簡直是太有淵源了。他怎會忘記當年在蘇州時,若不是自己和若菡夫妻同心、共度難關,這些傢伙差點把自己擠對死。

但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,現在朝廷換了天,這些跟嚴黨有瓜葛的大家族,算是徹底靠邊站,那些地方官員,也借著追查通倭之名,大肆的打壓敲詐。上面有人罩著時,他們自然不怕這些小角色,可一旦沒了靠山,那些破家的縣令、滅門的府尹,有的是辦法整治他們。

每天都有親族被抓走,隨時都可能被牽連進去,多少銀子都是填無底洞,包不起這樁事抹平了,另一樁又浮出水面了。按下葫蘆浮起瓢,早晚全都得交代進去。

如此情形下,自救便成了必須,但現在大氣候不成了,可選的路實在太少,原先靠山倒了、倭寇找不見了,沿海的老百姓不願鬧騰,在這種無枝可棲的情形下,只能豁出臉去,乞求昔日的對頭高抬貴手,放過他們。

「他們幾家的頭面人物都出來保證了,只要您能不計前嫌,救救他們。」邵芳道:「日後的一切,全聽您的安排,保准您讓打雞不攆狗、說往東不往西……」講述完了,他端起茶杯,將涼茶一飲而盡,便等沈默答覆。

沈默負手站在窗口,望著外面氤氳的霧氣中,燈紅酒綠的秦淮河,久久沉吟不語。其實這事兒根本不用考慮,因為對江南九大家的現狀,他比誰都清楚,一直以來採取冷眼旁觀,甚至故意縱容的對策,並不是為了昔日的恩怨,他還不至於那麼小氣。他就是要把這些大戶逼到死胡同里,讓他們只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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