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六十三章 幕僚(中)

夕陽西下,夫子廟掩入了夜幕之中,脂粉流香的秦淮河,卻漸次變得明艷起來。那是河上大大小小的花船畫舫,都懸起了五顏六彩的燈,繽紛的燈光照映在黯黑的水波里,逗起七彩的明漪。在這個薄暮與明漪交織的夢幻世界,聽著那悠然間歇的槳聲,絲竹聲、姑娘們黃鶯般的笑聲,誰能不生出一段七彩的遐思?彷彿這一刻,那些流傳於秦淮河畔的桃花團扇、冶艷名姝,文人才子、風流軼事,全都變得鮮活無比,就發生在今時今日,你的身邊一般。

彎彎曲曲的秦淮兩岸,緊貼貼一家挨著一家的,儘是雕欄畫檻、絲幛綺窗的精巧河樓,看上去宛如天宮中的神仙居所,裡面住的卻是這凡間最解風情、最動人心的妖冶女子,她們通常住在這些河樓上,有時候也會應客人的要求,到河上的畫舫里演奏一曲。或者把酒泛舟、吟詩弄月,無需寬衣解帶,不必低眉順目,自有數不清的公子王孫、富商巨賈,奉上豐厚的纏頭。如果她們看著客人順眼,留下共度春宵,他便會手舞足蹈,誇耀許多年;如果她們不留客,客人也會略帶著遺憾的離開,絕對不會用強,彷彿天下的男人到了這裡,就全變成賤骨頭一般。

但沒有人會認為不妥,因為這裡是六朝古都金陵,她們是艷絕千古的秦淮名妓。華燈映水,畫舫凌波,這就是大明王朝最旖旎的一段風情呵,又有什麼理由不好生呵護呢?

既然是賣方市場,名妓們便會挑客人,如果遇到不喜歡的,縱使千金也難買一笑,這就是秦淮河名妓的派頭。

「當然,如果掰開揉碎了說,那就沒意思了。」一艘徐徐行在秦淮河上的大船上,一身錦衣的徐鵬舉大煞風情道:「因為低等妓女買的是姿色,中等妓女賣的是才情,高等級女賣的是名氣,所以才叫名妓嘛。能在這秦淮河畔落下腳的,大小也是個名妓,就算不是,也得擺出個名妓的架子來。」

沈默也難得換上了一身湖藍綢衫、底下是月白色的下裳,這是徐鵬舉逼他換下來的,說:「誰穿布衣逛秦淮河啊?你難道想讓全城都知道,經略大人來逛窯子了嗎?」沈默想想也是,便換上了這一身。

順利解決了南京兵亂,他終於可以鬆口氣,有閑心聽徐鵬舉瞎扯淡了,只聽見慣風月的徐公爺道:「一個名妓的品味,直接決定了她的身價,如果要是一時貪財,接了個粗俗不堪的老財,立馬便會門可羅雀,再沒有那些文人公子光顧,在秦淮河也就混不下去了。」

「那什麼人是她們喜歡的呢?」沈默捻一塊梅花糕,見其色呈金黃、形如梅花,色澤誘人,入口一嘗,甜而不膩、軟脆適中、回味無窮,不由連連點頭。心說這金陵的小吃,都柔柔膩膩的讓人想要犯錯誤。

「就是咱這樣的。」他這話可算是問到點子上去了,徐鵬舉笑逐顏開道:「有兩種,一個是書生士子,一個是貴胄公子,你是前一個,我算後一個。」

沈默笑問道:「何解?」其實他知道原因,但不想打斷徐鵬舉的興緻。

「碰上咱們這兩種人,那些所謂的名妓,也是千肯百肯的。」徐鵬舉嘿嘿笑道:「貴胄公子,都是鮮衣怒馬、輜重豐厚,有錢的主,而且我朝貴胄都是武將之後,大都自幼習武,體力棒、能持久,受歡迎那是肯定的。」

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,沈默笑著點點頭道:「不錯,又能掙錢,又能得到樂趣,沒有姐兒不喜歡。」

「不過比起你們書生士子。」徐鵬舉搖頭嘆息道:「還是差遠了。」

「書生可沒有那麼好的體力。」沈默笑道:「而且大多跟窮字聯繫在一起。」

「青衫愁苦,紅粉憐才的故事更氣人。」徐鵬舉憤憤道:「姐兒們對我們好,那是看在我們付出多的分上,可對窮書生,卻能夠倒貼,你說是不是氣死人?」

沈默笑搖搖頭道:「其實也是有需要的。」不過他不想跟徐鵬舉解釋清楚,因為許多東西,朦朦朧朧美不勝收,若是掰開看仔細了,反為不美。

※※※※

兩人說著話,船微微一顫,便停住不動了,徐鵬舉掀開窗帘一看,笑著對外頭道:「早來了啊?」

外面響起一把爽朗的聲音道:「在下區區,豈敢讓二位貴人等候?」

徐鵬舉便縮回腦袋道:「到了,咱們下船吧。」

沈默點點頭,抬步走出了畫舫,便見船靜靜靠在一座三層綉樓的水門邊,踏板的另一邊,是個錦衣玉服,風流倜儻的高大男子,望之不過三十多歲,面貌英俊中帶著股俠氣,身材挺拔,舉手投足都顯得虎虎生威,正是那傳說中的邵大俠。

看到沈默和徐鵬舉並肩出現,他一躬到底道:「小可邵芳,恭迎二位貴客。」其實他本不想這麼早現身的,但魏國公捎話過來,說要見他。他只好匆匆從外地趕過來,包下秦淮河上頂有名的青樓「竹韻閣」……其實這家的約會,都訂到六月份去了,但他不愧是風月陣里的班頭,脂粉仗中的英豪,硬是擠了進來。

為免出了簍子,今兒下午他就帶著一車的餐飲用具、古董字畫、甚至還有地毯屏風過來了,讓人把閣子的東西全部換掉。接客的媽媽奇怪道:「您老難道嫌我們這兒的東西不上檔次?」

「那倒不是。」邵大俠道:「你這兒的東西不貴重,那皇宮裡也沒好東西了。」說著苦笑一聲道:「不瞞媽媽說,今天的客人有些……不喜歡奢華,我想來想去。整條秦淮河上,就你這裡最素淡,結果來了一看,還是嫌艷了點。」這也沒辦法,大明朝的審美,經歷了國初的古樸簡單後,發展到嘉靖末年,已經是以繁複奢華為美了,在青樓楚館這種銷金窟中,又怎麼有例外呢?

媽媽對邵大俠改變這裡的陳設並不反感,卻十分好奇道:「今天是哪路的貴客,能讓您老這樣的……上心?」她本想說殷勤的,不過還是剎住了。

「不瞞你說,是國公爺。」邵大俠笑道。

「哦,原來如此……」媽媽先是恍然,然後奇怪道:「不對呀,國公爺是出了名的花天酒地,咋突然改吃素了呢?」

「這你就別管了。」邵大俠大手一揮道:「今天還有幾位貴客,囑咐你家姑娘,千萬規矩點。」

「呦呦,多大的官兒,值得您老這樣巴結?」媽媽掩口笑道。

「叫你別問了。」邵大俠捏一把她豐碩的奶子,狠狠道:「萬一壞了事,教你吃不了兜著走。」

媽媽面色飄紅,捂著胸口道:「知道了冤家,好生伺候總行了吧?」

「我也不會虧待你們。」邵芳踢開牆角的箱子,原來是白花花的一箱銀子,對看直了眼的老鴇道:「只要今晚的客人滿意,這些都是你的了。」

那媽媽咽口口水道:「這這起碼得四千兩吧?」

「三百斤。」邵芳淡淡道,這點銀子對他來說,簡直太淡了。

「那不就是四千八百兩?」老鴇感到一陣眩暈,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:「正主是到底什麼人?能讓國公爺當陪客,您老人家跑龍套?」這次可不是打情罵俏,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。

邵芳一想,還是讓她們有個底,待會兒好有數,便低聲道:「咱們東南最大的官。」

「他……」老鴇一陣心驚。暗道乖乖隆地洞,我們這閣子今兒是燒高香了嗎?見她又是一陣愣神,邵芳不悅道:「你傻了還是咋的?」

那媽媽回過神來,狠狠看一看那一箱白花花的銀子,咽口口水,但還是很堅決的將箱子合上,道:「今晚可以不要錢。」

「什麼?」這下輪到邵大俠驚到了,他摸摸老鴇的額頭道:「沒燒啊,說甚胡話呢?狗改了吃屎了?」

「我這兒當然是要真金白銀的。」老鴇嫌他言語粗俗,推開他的手道:「但這世上,有的是比錢更值錢的東西,比如說沈六首的字。」

「你是讓我幫你求副字?」邵芳恍然道,心下登時直冒酸氣,暗道,奶奶的,老子出了名的風月班頭,也沒見你們誰跟我免費過……

他卻不知道,妓女和才子,那就好比一對名不正、言不順卻總是秤不離砣、形影難分的野鴛鴦,從來都是連在一塊的。文人的才華需要在青樓釋放,美妙的靈感,需要在妓女的脂粉陣中得到激發,君不見歷代詩詞,讚美自家老婆的詩詞文稿,屈指可數;而歌頌妓女同志的,卻汗牛充棟、眼花繚亂。不誇張地說,倘若沒有了妓女,無數大詩人、大文豪都恐怕會才思枯竭,千古流傳、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,難免會縮水大半!

而相較起來,妓女卻需要文人,且更甚於前者對她們的需要,因為妓女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社會地位,全靠跟文人聯繫在一起。在這種聯繫建立之前,妓女純粹就是操皮肉生意的,藏在幽暗的衚衕中,處在社會的最底層。

然而,自從招惹了文人墨客光顧之後,情形就大不一樣了。在他們的生花妙筆下,妓女的形象煥然一新,她們一下子成為高貴的謫仙,美麗的精靈,人間最有情趣的所在。藉著文人的筆和口,她們的地位水漲船高,甚至超脫了最原始的肉慾交易而產生一批有文化、有才情、有修養、有氣質的名妓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