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五十四章 東南攻略(中)

將東南文武隆重推出的張臬派去三巢剿匪,再用唐汝輯解來的銀子打發走了各省的巡撫、總兵。沈默終於可以暫時將目光從贛粵一帶收回,轉而放在浙直贛交界的銀礦上,鬧事的礦工已經佔領了所有的礦山,將朝廷派來的礦監和監工全都趕出了礦區,那裡百姓幾乎是全民動員上山挖坑,一片熱火朝天。

沈默發現這是比三巢叛亂更棘手的事情,因為前者是公開與朝廷造反,沒什麼好說的剿滅就是,而後者卻不能簡單的歸攏為造反……他們並沒有進攻州縣村鎮,也沒有濫殺無辜,只是佔據了礦山,開掘理論上屬於國家的銀礦。

直覺告訴沈默,不能單純靠武力解決銀礦的問題,他找來衢州地方的官員,向他們反覆詢問那裡的情形,想要弄清楚,事情的根源在哪裡,但結果讓他大失所望,地方的官員們要麼是支支吾吾,要麼是不得要領,都說不出個丁和卯來。

沈默並不是個天真的人。他十分清楚,地方官員們之所以採取這樣的態度,是因為在那些瘋狂盜掘的銀子中,必定有屬於他們的一份。按王本固的話說,就是這種「官匪勾結,蛇鼠一窩」,導致了衢州銀礦的騷亂。

在拿不出什麼太好的辦法之前,他只能申斥這些官員一番,讓他們儘快恢複秩序,否則別怪本座不客氣……但這種不痛不癢的恐嚇,估計直接左耳朵進,右耳朵出,起不了什麼作用。

銀礦這邊不得要領,那邊倭寇來犯的警報又頻頻響起,雖然事後證明,不過是小股海盜作亂,旋即便被撲滅了,但嘉靖三十五年,幾十個倭寇便衝到南京城下的悲劇還歷歷在目,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,就足以讓他終生蒙羞,沈默哪敢掉以輕心。於是每次有警他都密切關注,哪怕是半夜裡,也會坐等結果,只有警報解除了,才能睡著。但東南六省的軍情都會彙集到他的桌前,結果便是警報頻傳,沈大人夜夜失眠。

白天里又有數不清的人要接見,一個接一個的文件要批複,讓他的神經始終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,卻不能有絲毫疏忽,因為每一道命令,都會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,對東南政局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。這麼大的壓力驟然上身,讓清閑慣了的沈默,感到十分的痛苦。

沈默陷入了深深的焦慮與煩躁中,這是他之前十餘年官宦生涯,從未有過的痛苦,即使在蘇松擔任巡撫時,也從沒這麼大的壓力。這時他特別想念起歸有光、海瑞、王用汲等一幹得力部下,正是因為有了他們,自己才能不被這些日常事務纏身,只需專心考慮大方向的問題便可。

雖然自己這個經略,註定只是過渡性人物,但誰也不知道這個過渡期,是一年還是三年,所以雖然沒必要開府設衙,但確實到了物色一批得力的幫手的時候了。

蘇松那邊。王用汲和歸有光是不能動的,那裡需要的是穩定,只有一個穩定而寬鬆的環境,才能讓萌芽中的工商業蓬勃發展。所以不能抽調老巢的人手。

好在他多年來孜孜不倦,培養的人脈,已經開花結果,可供使用了。也到了把他們都拉出來歷練歷練的時候了,沈默便把目光投向北京,寫信給徐閣老訴苦,向他請求調陶大臨、孫鋌等人南下相助,幫自己撐起局面來。

但兄弟們雖然親,但都是品級不低的朝廷命官,不可能在經略府上,幫他分擔日常事務,所以他還是覺著缺了些什麼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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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有一天,季本和王畿來看他,見沈默身邊除了護衛,便沒有什麼幫手,不由奇怪道:「難道你一直自己忙這一攤子?」

沈默恭敬道:「孩兒勉力支撐而已。」

「我的天哪……」季本和王畿這個汗啊,季本難以置信道:「你現在是堂堂東南經略,卻還事必親躬,傳出去誰也不會相信吧?」王畿也吃驚道:「尋常一個知府,還得有幾名幕友幫忙呢,你身為東南軍政首牧,怎能沒有十個八個的記室、參軍呢?」記室、參軍曾經都是官名,指軍旅中的文職官員,相當於秘書、參謀一類。

本朝精簡吏制,不再有食朝廷俸祿的記室、參軍,但大僚們時常奉旨承擔某項軍事任務。沒有參謀秘書機構是不行的,所以只能在某一項專門費用中支出,專門聘請一批文人入幕,處理日常文書,並出謀劃策,作為自己的智囊團,為了給一個好聽的頭銜,便用記室、參軍稱呼。

但等到任務結束,或者將帥易人,幕府解散,這些人跟朝廷也就沒有任何關係。

沈默的苦惱正在於此,現在東南大僚已經易人,但胡宗憲的幕府卻留了下來,文案、錢穀、刑名俱全,足以支撐經略府的運轉,但沈默哪能信得過這些前任留下來的人?一些簡單的雜務還可以讓他們去辦,關係到軍機要務的可不敢交給他們。

不過沈默早意識到,不能再這樣下去了,得找些貼心可用的人來幫忙,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,那裡可是有名的師爺之鄉,仔細回憶了一下,在昔日的同窗中。選了幾個忠誠可靠、又不失機靈的人選,已經命人暗中考察去了。只是那都是些個從未參過政的布衣,估計來了也幫不上什麼忙。

聽了王季二位師長的感慨,沈默突然想到,兩人曾經是政府官員,他們的官場故舊肯定很多,便笑道:「徒孫正為此事犯愁呢,二位師公可一定要幫忙啊。」王畿是沈煉的老師,沈默這樣稱呼他們是應該的,但他現在身為東南最高軍政長官,還如此畢恭畢敬,確實讓兩個白鬍子老頭倍感受用。

兩人捻須微笑,季本道:「你年紀輕輕,就能統領六省,實在是我們左派之光,也讓我看到了戰勝右派的希望。」王畿也笑道:「是啊,幕府人選你不用操心,我們會給你物色最忠誠可靠,精明幹練的幕僚,不過……」

「不過什麼?」沈默心說最討厭這倆字了。

「有道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。」王畿道:「能幫你處理日常事務的記室好找,但能幫你出謀劃策,運籌帷幄的智囊,可就難尋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沈默點頭認同道:「徒孫也是深感,身邊缺少這麼一位,能為我排憂解難的。」

季本突然笑笑道:「其實文長就是難得的智囊,不過他……嘿嘿,不太靠譜。」

「哈哈……」王畿也笑道:「是啊,優秀的幕僚應該低調,他太張揚了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其實我浙江有一批很厲害的文士,個個都是一時之選,不過……」

「又是不過……」沈默心裡無力地笑道。

「不過他們都曾被胡宗憲召集在幕下。」王畿道:「現在紛紛歸隱,要想再請他們出山,實在是難啊。」

「是呀。」季本道:「茅鹿門、沈句章、鄭開陽,都是博學多識,胸有機杼的大才,且對軍機要務極為稔熟,除了茅坤現已出仕之外,其餘兩個,你都可以嘗試著延請一下。」

「師公也說過。」沈默先是一喜,若是能得這兩位相助,自己經略東南的把握肯定大增,但想想又苦笑道:「他們都歸隱了,想再請出山,恐怕是很難的。」雖然說白了,東主與幕僚只是僱傭關係,但那些愛好名聲的文士,讓他們出山入幕便勉為其難了。且受「忠臣不事二主」的思想影響,一般不會再效力第二個東主,以免被人笑話。

季本也深以為然,三人對著一陣發愁,突然王畿爆發出一陣大笑,「哈哈……」顯然意識到了什麼,只見他拊掌笑道:「這真是天助拙言,也許別人請不來這二位,但你一定可以。」

「師公何出此言?」沈默問道。

「這兩人原來跟你都有瓜葛!」王畿便如數家珍道:「先說沈明臣,他是胡宗憲幕府中最年輕的一個,年紀跟你差不多,才氣也很大,不過就是不如你會做人,衝撞了胡宗憲,負氣回家了。這應該是最容易說服的一位,因為他父親沈文楨乃是你家大伯的至交好友,兩人還認了同宗,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?」

沈默點頭笑道:「孩兒明白了。」但他最渴望得到的,還是那位《籌海圖略》、《江南經略》的作者鄭開陽,哪怕是三顧茅廬,也想把這位跨時代的天才請來,便輕聲問道:「那後一位呢?」

這時在一邊琢磨的季本也拊掌道:「我想起來了,那鄭開陽曾經拜崑山大儒魏校為師,與他同學的,還有個叫歸有光的。」

「歸有光?」沈默驚喜道:「是現在的蘇州知府嗎?」

「可不正是他。」王畿點頭笑道:「兩人都是魏庄渠的得意門生,後來分別迎娶了他弟弟魏庠的兩個女兒,又成為了連襟。」說著有些唏噓道:「按說兩人文名在外,又都是忠厚樸實之輩,應該早早登第才對,可不知什麼原因,連年科場失利,最後僅一個舉人,一個監生而已。當然後來的際遇也是天壤之別,歸有光當上了全國最富的知府,他卻還是布衣幕僚,落拓無依,你絕對有可乘之機!」

沈默也覺著不可思議了,道:「莫非真是如有神助?」

「那是。」兩個老頭眉開眼笑道:「你就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瑰寶,光大王學的重任,一定落在你身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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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是真受不了這種宗教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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