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五十二章 江南春(下)

轉眼間,胡宗憲已經離開快半個月了,行到徽州時,果然上本稱病,要求在家休養一段時間,內閣雖然還未批複,但任誰都明白,徐閣老巴不得他別來北京呢,頂多假模假樣的挽留一番,可最後一定會批准的。

陽春三月,鶯飛草長,蘇白兩堤,桃柳夾岸,杭州城已到了暖風熏人醉的美好時光。但此刻坐在籤押房中沈默,卻決計感受不到一絲溫暖……

東南的麻煩不會因為胡宗憲走了而停止,反而越演越烈,大有亂相叢生之勢。

首先是衢州那邊,王本固整天前來催促,要求他立刻出兵,剿滅那群暴徒;然後是贛粵三巢叛亂,廣東巡撫與江西巡撫相互推諉,節節敗退。又丟了七八個縣,眼看三巢便要練成一片,如果再不著力進剿,就要成為國中之國了。

再就是糧餉問題,這幾天時間,下面人已經理清了賬目,除了幾乎未遭戰火的湖廣之外,各省都存在很大的缺口……浙江南直算好些,最多可以發下六成軍餉,其次是福建,可以發一半,最慘的就是廣東和江西,只能發下三成。

眼看著距離發餉日還有不到半個月,各地的巡撫全都不敢在本省待了,都跑到杭州城裡來請求支援,可別說藩庫無錢,沈默就是有錢,也不能給他們呀,畢竟他這個欽差只是署理東南軍政,在人看來維持現狀才是題中應有之義。

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行,在等到朝廷正式任命之前,沈默是不會輕易趟這趟渾水的,尤其是最難擺平的錢糧之事,更是絕對不會染指。

還有一件私事,柔娘來信說,若菡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了。現在情緒不太穩定,反應很大。

這讓沈默原本還有些埋怨的心情,一下子就變成了滿是歉疚和自責,但公務纏身不能回京,只得寫下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,命人加急送到家裡去。

他的心裡一團亂麻,公務也無法處理,索性推開堆積如山的卷宗,找出胡宗憲給的那兩本書,用心的翻看起來,胡宗憲說的沒錯,這兩本書的作者實在是一位軍事理論的大家。甚至在沈默看來,胡宗憲的評價其實偏低,他認為此人乃是超越時代的奇才。

兩本書中,《江南經略》共八卷,每卷又分二子卷。卷一之上為兵務總要;卷一之下為江南內外形勢總考;卷二之上至卷六之下記蘇州、常州、松江、鎮江四府所屬山川險易、城池兵馬,各附以土寇、要害;卷七上下論戰守事宜,卷八上下則雜論戰具、戰備,而終以水利、積儲與蘇松之賦糧。還附有南畿全圖、府州具全圖、江河湖圖、海防圖、江防圖、湖防圖、險要圖等地圖,觀此書便可將東南全貌覽於心中,使那些關隘地名、山川要害不再只是一個個地名。而是實實在在的讓你明白其險在哪裡,要在哪裡,從而為決策提供有力的支持。

這還是沈默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屋建瓴、細緻客觀的東南軍情詳報,而且他看到,書中曾對抗倭總結言之:「哨捕于海中而勿使近岸,是為上策;拒守于海塘,海港,而勿容登泊,是為中策;若縱之深入,殘害地方,首當坐罪,是為下策」。鮮明的提出了,對待海上來敵,上策是「哨捕于海中」,禦敵于海疆之上;中策是,「據守于海塘海港」,阻敵於國門之外,下策才是縱敵深入,在境內消滅敵軍。

這條抗倭伊始便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,而且符合當年官軍,水師強於倭而路上弱於寇的實際情況,如果被採用的話,消滅倭寇的時間將大為縮短,損失也會大大減小,效果還會更好。

但當時的總督張經,卻偏偏採用了下策,把倭寇放進了內地。等胡宗憲當權時,只能費勁九牛二虎之力,驅逐已經在沿海設立據點的倭寇,到這兩年才具備了重新殲敵于海洋之上的條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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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讓沈默如獲至寶的,是那本《籌海圖編》全書共十三卷,圖一七三幅,約二十六萬字,對於大明沿海地理、武器設施、海防戰略,都有詳盡的論述,絕對是劃時代的巨著。

而且在這本書中,作者提出很多獨到的見解,不僅為前人所未言,而且更與沈默所知的現代海權戰略高度吻合,作者列舉了海防戰略的三大原則,即所謂「御海洋,固海岸,嚴城守」。其中最為沈默重視的,是「御海洋」的觀念,作者認為「海防必宜防之于海」,主張「哨賊於遠洋,擊賊於近洋」,更讓沈默震驚的,是第十二卷「御海洋」,作者竟用整整一卷,來闡述制海權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。如果沒記錯的話。西方那位馬漢提出這個概念,應該是十九世紀末的事情,比他足足晚了三百年。

更可貴的是,此人不止是這種戰略性眼光超絕,在戰術上也有很深的造詣,比如他說「賊至不能御之于海,則海岸之守為緊關第二戰。」便清晰地描述了海岸防禦戰的要素:首先要令水師與岸上的陸兵相為表裡。以便敵軍登陸時實行水陸夾攻;並且要在岸上預先設防,防敵可能登陸的要害之處,並留置部隊以作緊急支援。其目的是「殲敵於將登而未登岸之時」。真是太了不起了,他所說的簡直就是現代反登陸戰的要訣。

沈默一邊看一邊認真地做著筆記,這些天來。他已經寫了好幾萬字的心得,越寫就越發好奇,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天才,能寫出這樣的軍事著述呢?

後來跟府上人一打聽,原來是胡宗憲的幕友,一位名叫鄭若曾,號開陽的秀才所著。沈默便命人將他請來,但府上管家告訴他,鄭先生和胡宗憲一道北上了。

「他還跟著大帥?」沈默輕聲問道。

「不是,鄭先生說是回老家。」管家恭聲道:「搭大帥的順風船而已。」

「他的故鄉何處?」沈默問道。

管家道:「好像是蘇松一代的,但具體哪裡,還真不知道。」

見再問不出什麼來,沈默讓他退下,起身走到屋外,對三尺道:「讓朱五幫著查查那位鄭開陽的情況,儘快遞上來。」三尺應下,便快步走了。

沈默站在院子里,看著明媚的春光,深吸下清新的空氣,頓時感到精神一振,便聽院門口有人道:「這麼好的天氣,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時節,大人就別整天呆在屋子裡了。」

沈默轉頭一看,是一身布衣的唐汝楫,朝他點頭笑笑道:「你又沒有大兵催命,為何還賴在杭州不走啊?」

唐汝楫朝他躬身施禮,恭敬地笑道:「我覺著大人初來乍到,身邊總得有個自己人幫襯著,這不才沒走嗎?」

「哈哈……」沈默笑道:「那我要多謝你了。」

「不敢不敢。」唐汝楫笑笑,故作輕鬆地問道:「昨日下官給大人送來的那一雙姊妹花,怎麼今早又被退回來了?」

「這個么……」沈默打個哈哈笑道:「你也知道我的恩師剛剛過世,雖然公務纏身,不能為師父居喪,但禁聲色還是要做到的。」

原來如此,唐汝楫這才鬆口氣,一臉崇敬道:「大人至誠至孝,實乃下官學習的楷模。」這可不是說說而已。打生下來就錦衣玉服的唐中丞,最近也穿起了布衣,不用說也知道是跟誰學的。

但他可不甘心無功而返,又殷勤道:「那出去泛舟西湖,放鬆一下心情,總不至於壞了孝道吧?」

「那不至於……」沈默搖頭笑笑,要是再不給面子,估計唐汝楫就要崩潰了,於是他點頭剛要答應,這時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。

沈默對這聲音顯然不陌生,朝唐汝楫抱歉地笑道:「估計是北京來的急件。」唐汝楫鬱悶壞了,心說咋這麼不順呢?

果然見府中的門房,領著帽插紅翎、風塵僕僕的信使進來,單膝跪在沈默面前道:「八百里加急,請大人簽收。」說著取下背上的包袱,拿出個土黃色的大信封。

沈默點點頭,從袖中掏出關防,騎縫蓋在那大信封上,信使便把信皮扯下,收到懷中,將裡面真正的信件遞給沈默。

沈默眼看了關防騎縫,完好無損,便揮手讓他退下,這時唐汝輯也知趣道:「下官先去外面走走。」八百里加急所傳遞的,定然是軍機大事,他當然得要迴避了。

沈默朝唐汝輯歉意地笑笑,便轉身進屋用銀鎦金的拆信刀拆開信封,抽出內里的信紙展開一看,乃是內閣的文移,言到近日連續有鄉籍贛粵的官員上本,訴說家鄉淪陷於三巢反民之手,一些官員的親人也被殺戮。更悲慘的是,有五位官員慘遭滿門滅絕,這五人披麻戴孝,在西苑門外跪哭,京師震驚,擾動帝闕,皇上已經下旨內閣,不惜一切代價,剿滅三巢反民,還贛粵百姓一個安寧。

最後還附有徐閣老的親筆:「昨已推汝為東南經略,總領東南軍政,節制六省文武,事畢還朝。任命不日即到,然汝當務之急,乃速定贛粵總督人選,籌劃對『三巢叛軍』之圍剿,務必在半年內控制局勢,一年內基本平息,否則於吾於汝,皆大不利矣。」

仔細又讀了兩遍,確認沒有遺漏的信息了,沈默便將信收回信封,鎖進沉重厚實的鐵箱子里,這才吩咐道:「請唐大人進來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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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汝輯再進來時,見大人端坐在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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