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五十章 江南春(上)

杭州城裡,俞大猷的問話,讓唐汝楫吃了一驚,但還是回答道:「大帥乃兵部尚書出鎮東南,經略抗倭,現在倭寇已經肅清,任務完成,當然是還朝另有任用了。」

「唔……」俞大猷點點頭,道:「若是這樣倒還可以。」

眾人虛驚一場,還以為他的痴病又犯了呢,好在這次只是一問。

唐汝楫唯恐再有人多事,連忙道:「如果沒有別的事,諸位巡撫總兵,請都回去各就職守吧,大家和衷共濟,不要讓這段時間出亂子。」

無奈的是,眾人卻不買他的賬,王詢拱手道:「中丞見諒,大帥的諭令沒有解除,我們是不敢離開杭州城的。」

唐汝楫一時語塞,邊上的劉顯道:「那不要緊,我們可以等中丞回來。」說著給了前者一個眼色。

「嗯。」唐汝楫便不再堅持。擠出一臉的笑容道:「王中丞已經擺下了宴席,為諸位加官進爵慶賀一下吧。」

誰知眾人互相看了看,都道已經吃過午飯了,謝過他的好意,便紛紛告辭離去了。

望著一點不給面子的東南文武,唐汝楫的鼻子都氣歪了,對劉顯道:「目中無人,目中無人啊!」

「中丞大人少安毋躁。」劉顯老成持重,低聲道:「他們不是沖你來的。」

「沖你?」唐汝楫道。

「當然也不是我。」

「是沖著沈大人來的。」說這話的,卻是一直站在一邊的王本固。

「沖沈大人?」唐汝楫的面色陰沉下來道:「真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。」

劉顯看看王本固,不想多言,悶聲道:「我可沒這麼說。」

王本固卻不住聲道:「那些人就是這個樣子,雖然礙於聖旨如山,不敢多言,但心裡一定替胡宗憲鳴不平,進而遷怒欽差大人,怨他背信棄義,幫著朝廷對付他們大帥。」

「那又怎樣?」唐汝楫嘴硬道:「只要有高官顯位的誘惑,他們巴結沈大人還來不積極,還怨他恨他?」

劉顯輕嘆一聲道:「並不是所有人,有奶便是娘的。」說完覺著這話可能引起誤會,趕緊補一句道:「兩位中丞自然也不是。」其實他是想說唐中丞的,只是覺著單點一個太露骨,所以才捎上王本固的。

「我知道……」唐汝楫自然十分大度道:「不過我還是覺著你們多慮了,沈大人可是北京的部堂高官,事畢還朝。將來要入閣為相的,哪用在乎東南文武的心情?」

「呵呵……」王本固素來就瞧不起唐汝楫,心說這果然是個草包。不過現在同舟共濟,他還是收住臭嘴,耐心地解釋道:「思濟兄,其實拿下胡宗憲並不難,他自個被沖昏頭腦,真當自己是東南王,以為下面人會陪著上刀山、下火海,一起跟朝廷抗到底。」說著冷笑道:「那是他太高估自己了,你沒看他最親信的盧鏜、蔣誼等人,聽說東南總督要撤銷了,連聲都不敢吱一下?最後還是曾被他陷害入獄的俞大猷問了一句,你說可笑不可笑?」

「沒什麼可笑的。」一直在邊上泥塑般的朱五,冷冷插嘴道:「形勢比人強而已。」

「這位錦衣衛的大人一針見血。」王本固贊一句道:「他們嘴上不敢說,但心裡不會服氣,陽奉陰違、甚至消極懈怠那都毫不意外……所以說拿掉胡宗憲並不難,難得是換了他以後怎麼辦?」說著愁眉苦臉道:「衢州銀礦鬧事,已經波及到江西、南直隸了;還有贛粵三巢那邊,加起來要有小半個省被反賊控制了;而且東南官兵的糧餉積欠了半年,軍隊已經趴窩了。海邊重又不肅靜起來……要是倭寇重起,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,還有……」

他這邊絮絮叨叨沒說夠,那邊唐汝楫已經聽得頭都快炸了,喊停道:「別說了,子民兄,我都快被你嚇死了。」

王本固這才收聲,苦著臉道:「要不我能上書,讓胡宗憲接著幹下去?實在是這半年發現,他一撂挑子,東南就亂了套啊。」

唐汝楫聽著聽著,突然臉色一變道:「啊,要是一個弄不好,咱們都得跟著倒霉?」見劉顯、王本固他們一臉「你才知道啊」的表情,唐汝楫訕訕道:「我是怕你們不知道,提醒一下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劉顯笑著給他圓場道:「唐中丞所慮甚是,現在是老鼠拉木杴,麻煩在後頭,咱們還得和衷共濟,共度難關啊。」

「唉……」唐汝楫愁眉苦臉道:「我就知道不能這麼簡單……」心裡開始埋怨沈默,怎麼不打招呼,就捅了這麼大馬蜂窩?

※※※※

送走了胡宗憲,沈默便一動不動坐在門前,不知在想些什麼,直到徐渭的聲音響起道:「天意從來高難問,況人情易老悲難訴……」

沈默聽了,面帶慍色道:「連你也要怪罪我?」

「開個玩笑嘛。」徐渭大剌剌地坐在沈默邊上,拍拍他的肩膀道:「我知道你難呀……老匹夫逼你,胡宗憲怨你,東南文武不理解你,你是飽受夾板氣啊。」

「呵呵。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這倒沒什麼,我擔心的是東南的未來,要是胡宗憲一走,就陷入惡劣的境況,我沒法跟天下人交代。」

「你不是一直都在為此努力嗎?」徐渭道:「又是為他們請官加爵,又是跟胡宗憲苦口婆心,我覺著你能做的都做了,不要求全責備了。」

「是啊,可惜結果怎麼樣,不是我說了算的。」沈默微微皺眉道:「東南現在微妙的狀況,只有一個人能解開。」

「解鈴還須繫鈴人。」徐渭點頭道:「是胡宗憲一手布下的迷局,也只有他能抽絲剝繭,讓一切恢複原樣。」

「就看我今天這些話有沒有用了。」沈默道:「剛才來報說,湯克寬率領的一萬蘇松兵,已經抵達浙直邊界了,並沒有發現朱先率領的五千精銳,看來咱們猜錯了胡宗憲的意圖。」

「此人心機高深,慣於螺螄殼裡做道場,道行其實比你要高。」徐渭點頭道:「只要他不再鑽牛角尖,相信會做出正確選擇的。」

「但願如此吧……」沈默長嘆一口氣道:「什麼結果我都接受,最壞不過回家種地嘛。」

「讓我選,寧肯種地,也不干你現在的活。」徐渭笑道:「實在是太難過了。」

「哼……」沈默哼一聲,便不再說話,整個人浸透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中,漸漸地看不清輪廓,只能看到那雙眼睛,還是明亮如昔。

※※※※

第二天中午,胡宗憲派人來傳話,請他下山一晤。

沈默本來想起身就走,突然發現那傳話的,竟穿著整齊的官服。心中一動,便道:「你且稍候……取我的官服來,再把聖旨準備好。」後面話當然是吩咐三尺的。

一頓飯功夫,沈默穿戴整齊,坐轎下山,來到胡宗憲下榻的公館中,通稟之後,進去一看,果然見胡宗憲穿一身緋紅色的官袍,胸前補著仙鶴,兩肩綉著四爪金龍,飾以海水江崖,配上腰間的白玉腰帶,給人以尊貴威嚴的強烈感覺;與之相比,沈默的三品緋紅官袍,就顯得單薄普通了些。

沈默知道,他穿得這是蟒袍,大明朝的文官里,原先有嚴嵩,現在是徐階,二位首相都穿這個,而胡宗憲以東南總督之尊,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師,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賜穿蟒袍。

蟒袍玉帶的胡宗憲氣度威嚴,從容淡定,輕捋著三縷長須,接受沈默的參拜,與昨日那失落無措的樣子,簡直判若雲泥。

沈默起身之後,胡宗憲淡淡道:「宣旨吧,欽差大人。」

沈默點點頭,便宣讀了敕封胡宗憲為忠勇伯爵的聖旨;又宣讀了改任兵部尚書的任命,胡宗憲都神色淡然的聽著,待沈默念完了,他便從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起身又向沈默謝恩。

沈默趕緊扶住道:「部堂切莫折殺下官,仆不過是個傳聲筒罷了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胡宗憲微笑道:「我知道。這些都是你為我爭取來的,如果沒有你,等待我胡某人的,就是進京的囚車,哪裡還有什麼伯爵、尚書的恩賞?」

「慚愧,慚愧……」對胡宗憲忽又變得如此通情達理,沈默還真有些不適應。

「請問欽差。」胡宗憲一本正經地問道:「本座印信如何交接,東南事務由何人署理?」

「哦,可交給我暫時保管。」沈默道:「有上諭,著由禮部右侍郎沈默暫行攝理東南事務。」說著讓人把聖諭給胡宗憲看。

胡宗憲看一眼,點點頭道:「本官知道了。」說著伸手道:「請沈大人與本座同去杭州,辦理一應交割事宜。」

「遵命。」沈默拱手道。

※※※※

兩天後,胡宗憲與沈默聯袂抵達了杭州城,東南文武傾巢出迎,在離城十里的地方,雙方碰面了。

看到大帥穿上了麒麟補子的伯爵服色,面帶微笑的與欽差並肩而騎,本來一肚子悲壯的官員們,一下有些轉不過彎來……他們覺著,胡宗憲應該滿臉晦氣才對,這樣才好為他打抱不平嘛。

隊伍來到一眾文武面前,胡宗憲斜睥著眾人,用馬鞭一划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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