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大人亨否(下)

見唐汝輯鄭重其事的表態,沈默知道,他所圖必定非小,但也沒必要點破……不怕人的慾望大,就怕人沒慾望。

既然跟沈默表明心跡,應該算他的自己人了,唐汝輯小心翼翼地問道:「大人,不知朝廷對東南現狀,是個什麼態度?」他也是京官出身,自然知道沈默不可能未經請示,便擅作主張停在崇明島。

果然,沈默道:「內閣那裡,我是每日一報,閣老對東南的事情,還是瞭若指掌的。」說著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白絹道:「你看,這是今早才到的鈞旨。」

「這……」唐汝輯咽口唾沫道:「這不合適吧?」

「有什麼不合適?」沈默親切笑道:「都是自己人了,相信你不會出去亂說的。」

「那是那是……」唐汝輯拿起桌上的白巾擦擦手,雙手接過那白絹,展開一看,只見上面寥寥數語道:「聖意已決,無可更改,然務必保東南之安定,不得復生亂焉。汝可便宜行事,若有良策,速速來報。」下面是徐階的落款和用印。

看完後,唐汝輯將那白絹小心的捲起,雙手奉還道:「這麼說,胡大帥一定要離開了?」

「嗯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說句犯忌諱的話,大帥在東南一日,皇帝和閣老就要失眠一日。」

聽了他的話,唐汝輯的臉,嚇得煞白煞白,艱難道:「可就算我這種不受大帥待見的外人,也敢說他是不可能造反的。」

「思濟兄,在這件事上,重要的不是大帥和東南文武怎麼想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而是北京的皇帝和大人們怎麼想。」說著有些無奈的喟嘆一聲道:「富饒的半壁江山,交在誰手裡都不放心,只有自己牢牢握住,才是最安心的。」

「我明白了,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」唐汝輯點頭道:「看來胡宗憲的時代,真的要落幕了。」

「嗯。」沈默頷首道:「不可逆轉的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唐汝輯道:「胡宗憲似乎並不甘心,長江以南的文武官員,也在替他鳴冤,如果處理不好,會出亂子的。」這幾句話,倒真是在為沈默考慮了。

沈默點點頭道:「胡宗憲解了東南危局,把一副爛攤子,整成了今天的兵強馬壯,大家都服他、習慣接受他的領導,這是很正常的。」說著聲音低沉道:「但北京的徐閣老,看慣了多少巨頭的浮沉,根本不相信,一個人的去留,有那麼大的影響,他堅信只要處理得當,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。這也是他派我南下的根本任務。」

「可是,您會把老朋友、老兄弟得罪光了的。」唐汝輯道:「我看徐閣老也沒安好心,您當初就不該接這個差事。」

「哎,這件事我不做,別人也會來做。」沈默搖頭笑笑道:「與其讓別人來,把東南攪個七零八亂,還不如我親自來做……至少能多保全些兄弟,讓東南少傷點元氣。」
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唐汝輯拜服道:「大人用心良苦,早晚大家都會體會到您的苦心的。」

「希望如此吧。」沈默點點頭,一抬頭道:「來前,我跟徐閣老談過個想法,他覺著還不錯,說出來思濟兄也參詳參詳。」

「那好啊。」唐汝輯笑道:「大人請講。」

「朝廷忌諱東南總督者,無外乎六省軍政大權盡付於一人,威柄太重矣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但東南又太過重要,片刻不能掉以輕心,所以還離不開總督之設。」沈默緩緩道:「所以我想,是不是將原先東南總督的權柄,劃分為三到四部分。比如說按照經濟、風土、歷史、地域,分為贛粵、閩浙、江北等方面,這些區域相互間比較獨立,出現問題不會互相影響,所以設立總督單獨治轄,便能解決大部分問題。萬一出現跨越轄區的狀況,可由朝廷臨時委員,統籌經略,事畢即罷。這樣推諉扯皮的情況也能應付。」

唐汝輯瞪大眼睛聽著,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,這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幾個總督啊……總督入則為朝廷顯官,出則為一方軍政之首,被稱為「文帥第一重任」,雖然管轄範圍縮小了,沒有東南總督威風,但也是部堂一級的高官啊,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呀。

沈默說了好半天,才發現唐汝輯兩眼發直,便停下話頭,笑道:「思濟兄,你有什麼問題嗎?」

「哦……」唐汝輯回過神來,隨口道:「問題?有,有的,那個江北總督具體管哪裡?」

「長江以北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也就是說,南直隸除了南京之外,都是他的轄區。」

「那豈不是,鳳陽巡撫和蘇松巡撫的頂頭上司了?」唐汝輯顫聲道:「南直總督啊……」

「嗯。」沈默頷首道:「因為是將東南總督的權力分割成數段,所以不難通過廷議,而且徐閣老認為,也到了重新確定督撫之設的時候了,會全力促成此事。」

唐汝輯這才稍稍冷靜,道:「那麼說,到底怎樣還不一定呢?」

「等到確定的時候,就晚了。」沈默冷冷道:「這件事在京城已經不是秘密了,多少人都在巴巴盯著呢。」說著語調轉暖道:「當然了,總督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,還是東南的官員優勢大。」

「大人的意思我曉得了。」唐汝輯點頭道:「那我該干點什麼呢?」是啊,人生哪得幾回搏,若總是瞻前顧後,只會空把機會都錯失。

「幫我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然後籌備糧草、兵器,越多越好,天一轉暖,保准有用。」

「是。」唐汝輯恭聲應下。

※※※※

待把唐汝輯送走,徐渭拿著胡宗憲的信來了,沈默當著他的面打開。看完後沉默片刻,然後遞給了徐渭。

徐渭反覆看著這首詞,輕聲道:「驛外斷橋邊,寂寞開無主。已是黃昏獨自愁,更著風和雨……寂寞、無主、黃昏、風雨、獨自愁,說明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凄風冷雨般的處境,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壓力。」說著輕嘆一聲:「那下闋第一句……無意苦爭春,一任群芳妒。他認為自己的遭遇,是因為朝中大員的嫉妒。而最後一句,幾乎是讖語一般,零落成泥碾作塵,只有香如故……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,甚至有一死以證清白的決心。」

說完這些話,徐渭的面上已經掛起了濃濃的同情之色,低聲道:「拙言,咱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了?」

「君子,小人……」沈默負手站在門口,望著海浪拍打礁石,捲起片片碎玉,彷彿是在問徐渭,又彷彿是自言自語道:「能用來界定胡宗憲嗎?他到底是怎麼想的?我真不清楚。」

「我也不清楚……」徐渭嘆息道:「他的所作所為,所言所想,充滿了矛盾,讓人捉摸不透。」

「說得好。」沈默點點頭,望著徐渭苦笑道:「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想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」

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?」徐渭失笑道:「可能嗎?」

「為什麼不可能?」沈默定定地看著他道:「別人我不敢說,單說我自己,雖然最初時,我很清楚自己的心。但真正上路之後,經過那麼的榮耀挫折,在高峰低谷間反覆,做了那麼多違心的、不道德的事情後,再回首昔日的夢想,已經是那樣的陌生而疏遠了。」說著苦笑一聲道:「我現在根本不知道,自己的奮鬥是為了那崇高的理想,還是保住自己權勢地位了……」

這方面徐渭感觸不深,因為他一直拒絕融入官場,也就保護了自己的赤子之心。但從沈默面上的痛苦,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,低聲道:「你是說,胡宗憲已經認不清自己的心了?」

沈默的目光迷失在無邊的海上,悠悠道:「也許吧,但這些許的自相矛盾,對我和他來說並不重要,該出招時一點都不含糊。」

「你何嘗不是極力在幫他說話……」徐渭低聲道:「如果沒有你在從中寰轉,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憲撕破臉了。」

「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啊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不能讓徐閣老久等了,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。」

「那胡宗憲那裡怎麼回覆?」徐渭問道。

「還他一首。」沈默走到桌邊,提起筆來,在硯台上蘸了蘸墨,寫下了四行詩。

「耐得人間雪與霜,百花頭上爾最香。

花落尤有錚鐵骨,無礙青史永流芳。」

徐渭在邊上看著,待沈默擱下筆,他低聲道:「你真狠啊……」

「越快解決越好,最好他能主動。」沈默輕輕撫摸著桌上的玉鎮紙,那還是胡宗憲當年送他的,聲音低低道:「這樣的話,我還能保住他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與此同時,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,已經送到了京城西苑的無逸殿中。

自從東南出事,張居正便乾脆搬進了通政司,日夜等候最新消息,一收到王本固的信,便趕緊拿到內閣去,交給同樣焦急等待的徐閣老。

看完信,徐階摘下眼鏡,道:「你怎麼看?」

「王本固這個人,明顯腦子不夠使。」張居正氣憤道:「三言兩語便被胡宗憲耍了,用北京話說,被賣了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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