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四十四章 大人亨否(上)

「是這樣的。」沈默沒有迴避長子的問題,平靜道:「朝廷給了我那麼多使命,其實都是花頭,真正的用意只有一個,就是讓大帥交出兵權,確保東南不亂。」

「果然要卸磨殺驢。」長子的面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,道:「無恥之尤。」

「雖然聽起來很像託詞。」沈默攤攤手,道:「但我確實已經儘力了。」

「哦……我不是說你。」長子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連忙道:「我是說那些人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沈默點頭笑笑,道:「我正想問問你,對這件事怎麼看?」

「我……」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,沮喪的低聲道:「我的看法有什麼用。」

「嗯……」沈默點點頭,表示理解,又問道:「你說,東南文武對我的到來,會是個什麼態度?」

「歡迎吧。」長子道:「戰場上的交情,還是信得過的。」

「這話言不由衷了。」沈默呵呵笑道:「我看你現在就不大歡迎我了。」

「不是……」長子垂首道:「只是一想到大帥嘔心瀝血,最後竟落了這麼個結局,我這心就像刀割似的。」

沈默和徐渭對視一眼,只希望長子這樣的是個例,不然胡宗憲還真碰不得了。

「我到你這來的消息。」沈默笑笑,把話題轉開道:「應該傳出去了吧?」

「島上每天都有船來船往。」長子點點頭道:「想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了。」

「他們會不會來看我?」沈默的嘴角,掛著古怪的笑意,他也覺著自己的問題聽著可笑。

這問題把長子難倒了,他搖頭道:「別人怎麼想的,我也不知道。」

「那好。」沈默轉到書桌後坐下,表情輕鬆道:「咱們就等等看。」

「這樣合適嗎?」長子低聲問道:「都知道您已經來了。」

沈默與徐渭相視一笑,後者道:「正因為都知道了,所以才能穩坐釣魚台。」

「文長先生,還是求您把話說直白些吧。」長子苦笑道:「我可聽不懂您的鋒機。」

「是這樣的。」沈默為他解釋道:「眼下的東南局勢頗為微妙,看著鬧騰騰的亂作一團,其實真正的角兒都在觀望。」

「什麼人稱得上角兒?」長子問道。

「徐閣老和大帥是主角兒。」沈默耐心道:「前者肯定要考慮,東南是真的亂了,還是有人在製造假象,如果是真的亂了,換帥會不會使事態惡化。這些問題沒有搞清楚前,徐閣老是不會出招的。」

「而胡部堂那邊。」沈默又道:「雖然不知他怎麼想的,但從目前的情況看,他遲緩的反應,顯然與之前的風格大相徑庭,觀望態度十分濃重。」

「其實也不難猜。」徐渭接過話頭道:「我對胡宗憲這個人,還算了解的,他這個人的優缺點都十分明顯,不避人言、敢於任事這是他的優點。但有時候又顯得不擇手段,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犯錯誤。」頓一頓,道:「所以,他很可能是在等待,最有利局面的出現,然後才會行動。」

「那什麼局面最有利呢?」長子追問道。

「第一,王本固被撤職問罪。」徐渭屈指數算:「第二,南方局勢危急,逼得朝廷推翻原先的決策;第三……」他看看沈默,笑道:「第三,就是這位欽差公開為他說話。」說著一合掌道:「只有這三個條件同時滿足,他才會出馬。」

「這,這豈不是……」長子有些艱難道:「要挾朝廷嗎?」

「換了別人可能不敢。」徐渭沉聲道:「但這位胡大帥是幹得出來的……我說過,他長袖善舞、百無禁忌,只要不被抓住把柄,他沒什麼干不出來的。」和嚴黨合作、跟海盜談判,這些君子所不為的事情,胡宗憲都毫不猶豫的做了,所以徐渭這樣說,是很有道理的。

沈默也相信他的判斷,表情有些憂慮道:「默林公喜歡劍走偏鋒,其實是在玩火啊。」

屋裡陷入了一陣沉默,還是徐渭打破安靜,笑道:「其實你也是正角兒啊,欽差代表皇帝,你一旦表態,即使北京也不好反對。」

「是啊……」長子驚喜道:「那拙言你一定要幫大帥說話啊,你們的關係那麼好,肯定會幫他的,對吧?」

「不可以。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如果我不是這個欽差,自然可以盡情的幫胡宗憲說話。但首輔偏偏派我出這趟差,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跟胡宗憲的關係,都在瞪大了眼睛看著我,只要認為我有一點徇私偏袒,彈劾的奏章便將塞滿通政司,結果不僅幫不了他,我還得跟著遭殃。」

「不錯,老匹夫讓拙言當這個欽差,就像給孫猴子帶上了緊箍。」徐渭對徐階的鄙視,已經到了稱其為「老匹夫」的地步,他形象道:「若順他的心意,欽差的招牌金光閃閃、好不威風;可要是違了他的意,咒語念起,管教你生不如死。」

「說得好。」沈默摸摸腦門,彷彿上面真有一圈金燦燦的東西,乾笑一聲道:「不過也沒那麼悲慘,這裡跟北京遠隔千里萬里,我也不是傀儡一具。」說著安慰長子道:「我會盡量幫助胡大帥的,你要相信我。」

「我當然是相信你的……」長子點點頭,道:「需要我做什麼?」

「讓部隊做好準備。」沈默笑笑道:「當然不是讓你擅自出擊。如果俞總戎下令的話,希望你們立刻就能出發。」

「這沒問題。」長子又一次點頭道。

※※※※

當天下午,沈默接到了俞大猷派人送來的信件,信上表達了對欽差大人的歡迎之情,並為自己不能趕回去而道歉,還請他安心養病,一切要求都可以向姚萇子提云云。口氣客氣而稍顯疏遠,不過正符合俞大猷的脾氣。

如此又過了兩天,也就是沈默宣布「養病」的第五天,終於有人來探望他了。

第一個來的卻是沈京,他近水樓台先到達,帶著十幾個大夫,好幾擔子藥品和補品,急匆匆地趕過來,卻看見沈默在那裡滿頭大汗的吃火鍋,氣得他哇呀一聲,撲了上來,要拚命一般。

沈默趕緊用筷子把他擋住,笑道: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剛煮好的牛雜火鍋,我記著你最愛吃的,就是這口了。」

「虧你還記得。」沈京氣呼呼的坐下,接過筷子道:「你這不騙人嗎?一聽說你病了,我擱下活計就跑來了……」

「好好好,給你賠不是了。」沈默給他斟上酒道:「看在咱們三兄弟久別重逢的分上,您老就原諒則個吧。」

那邊長子也提沈默解釋道:「現在的局勢太混沌,拙言才出此下策的。」

沈京的臉色才好看點,埋怨道:「下次提前打個招呼行不?害得我白擔心一場。」

「好好好。」沈默滿口答應下來,又自罰三杯,沈京終於不生氣了,嘿嘿笑道:「其實我也猜著你這裡面有貓膩。」

「何以見得?」沈默笑問道。

「從島上到上海,坐船不過半個時辰。」沈京狡黠的笑笑道:「你要是真病得厲害,肯定去上海療養了,何必在這缺醫少葯、水都又咸又苦的崇明島上呆著呢。」

沈默一想,確實這麼回事兒,不過稱病本就是個幌子,也無所謂逼不逼真了。不過對沈京的鬼精鬼精,他還是讚賞不已。

沈京感到十分受用,得意洋洋道:「還要有我,你才不至於露餡。」

「哦?」沈默笑問道:「你是怎麼幫我的呢?」

「從前天起,就不斷有人向我打探,問你是不是真的病了,為什麼不來上海或者蘇州養病。」沈京道:「我說是病了,但必須在島上每天泡溫泉,所以一時離不開崇明縣。」

「島上有溫泉嗎?」長子瞪大眼睛問道。

「我就隨口那麼一說。」沈京翻翻白眼道:「這麼大的一島,誰知道上面有什麼。」

見他杯子空了,沈默又給他斟一杯酒,道:「多謝你幫我圓謊啦。」

「不用客氣。」沈京拍拍手,隨從們便將幾個擔子抬進來,擱在堂上。待他們下去後,沈京道:「這裡面除了一個是我帶來的藥材外,其餘都是別人托我捎給你的禮品。」

「哦……」沈默淡淡道:「都有誰?」

「自己看吧。」沈京便從袖中掏出一摞禮單遞給他,沈默接過來,一封封的翻看,他首先看到了湯克寬的名字,不由輕咦一聲:「怎麼是他?」

「你還不知道?」沈京道:「他在牢里被關了幾年,但後來趙文華犯了事兒,他在兵部的幾位老友,便設法把他赦免,現在俞總戎帳下,屯兵乍浦,與長子相為犄角,拱衛蘇松。」說著嘿嘿一笑道:「他可是下了血本了,這裡面一半的禮物,都是他送的……看來在鬼門關上走一遭,再倔的痴漢也能想明白了。」

沈默的眼前浮現出那位相貌堂堂、面容孤傲的大將,再看看現在他那言辭卑微的問好信,心中不由暗嘆一聲,竟覺著有些惋惜。

他收攝心神,翻看下一本禮單,乃是出自狼山總兵劉顯……劉顯原先是浙江總兵官,後來胡宗憲為了扶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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