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四十二章 夢想、現實(中)

也許是被徐渭的一番長談打動,也許是寬廣的大海能讓人忘卻世間一切煩惱,海上航行的幾天,沈默過得極為愉快。大部分時間,他都與徐渭、戚繼光談天說地、暢所欲言,當然聊得最多的,還是國家大事,尤其是如何對付南寇北虜,消除邊患上。

徐渭智慧過人,每有驚人之語,總能發人深省;戚繼光經驗豐富,對南北戰場都十分熟悉,讓討論不脫離實際。沈默則有著高絕的見識,良好的大局觀,保證了議論方向的正確性,使大家的收穫都很大。

尤其是徐渭和戚繼光,前者自從中進士後,一直找不到方向,其實有些渾渾噩噩,但通過這幾天的談話,使他燃起了對北疆的嚮往,男兒生來在世,當然要建功立業。不然他讀什麼四書五經,考什麼鄉試會試,直接悠遊山野不就完了?

但徐渭的性格,天生不適合蠅營狗苟,他喜歡自由奔放,大開大合,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官場上,自然束手束腳,難以開顏。但若到了蒼茫鐵血的邊塞,卻是正對了脾氣。「既然錯過了南方抗倭,若是有到邊疆對付韃虜的機會,老子可不能放過了。」徐渭心中火熱的想道。

人就怕沒目標,尤其是他這種感性的人。一旦有了目標,心中便不再滿是「兒女情長、英雄氣短」,而是充滿著激情與動力,整個人都神采煥發起來。

甚至連他的詩詞風格,都一下子變得慷慨激昂起來的。這從他在此次旅途中所作的詩句中,便可見一斑。諸如「假令真有募士者,我亦領銀乘匹馬。」「丈夫本是將軍者,今欲從軍聊亦且!」之類,直接、激昂的詩句,原先是不會從他口中出來的。

而戚繼光的情況也差不多,南方抗倭的成功,讓他獲得了巨大的聲譽,但在滿天的喝彩中,他也失去了動力,甚至迷失在骯髒的官場。現在他萬分感謝這次旅行,讓他終於樹立起新的目標,再次整裝出發,繼續那鬥志昂揚的人生……想到就要做到,這是他人生的信條,戚繼光馬上便把有些鬆懈的部下們操練起來,讓他們保持良好的狀態,等回去後,好馬上開展對戰騎兵的訓練。

而看起來收穫最小的沈默,其實是最高興的一個,因為這解決了一個困擾他很久的問題,讓他對未來一下子重又充滿了希望。

結果十來天的路程,不知不覺變過去。這日小校來報,船隊抵達了蘇州府境內的崇明島,也是俞大猷的水師駐地。

遠望著檣櫓相連、旌旗林立的水軍港口,即使素來沉穩的戚繼光,也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,道:「徹底安全了。」戚家軍是陸上猛虎,不是水中蛟龍,一路上他都提心弔膽,唯恐有海寇襲擊船隊,現在平安到達俞家軍的地盤,終於可以放心了。

當然要真正到達,還得半個時辰左右。

船隊全速靠近中。突聽到遠處水寨一聲炮響,不一會兒有數艘快船劈波而出,很快便靠近了。這時,當先一艘大一些的「艨艟艦」上,徐徐升起了一面黃色的旗幟。

便有掌船的水軍千戶稟告沈默道:「他們讓我們停止前進。」

說話間,那黃旗下面,又升上一面綠旗。千戶對端坐在甲板上的沈默道:「問我們是哪個部分的。」

「照他們的吩咐做。」沈默沉聲下令道:「向他們亮明身份。」

於是船隊緩緩停下前進,這艘首艦的桅杆上,也升起了一面杏黃色的旗幟。對方馬上停止了包圍,一艘快船出隊靠了上來,顯然明白了沈默的欽差身份。

雙方這番旗幟交流在外行人看來十分新鮮,但在明軍中卻已經是老古董了。當年鄭和下西洋時,因為船隊龐大,船與船、分船隊與分船隊之間需要聯絡、指揮、調度。而且茫茫大海上,晚上怎麼聯繫?颳風下雨霧天怎麼辦?這都是解決的問題。鄭和們充分發揮了高超的管理才能和創新能力,在船隊中配有交通艇、樂器信號、旗幟等裝備。

據史書記載,船隊「晝行認旗幟,夜行認燈籠,務在前後相繼,左右相挽,不致疏虞。」意思是白天以約定方式懸掛和揮舞各色旗帶,組成相應旗語。夜晚以燈籠反映航行時情況,遇到能見度差的霧天下雨,配有銅鑼、喇叭和螺號也用於通訊聯繫。

鄭和們留下的寶貴遺產,隨著大明厲行海禁而沉睡多年,又隨著重新開海而重見天日,雖然過去百五十年,卻仍是最完美的通訊手段。

※※※※

俞家軍的斥候登艦。確認了沈默的身份,幾艘快船便掉轉方向,由保衛改為護衛,護送著船隊往水寨駛去。同時寨中也得到報告,趕緊行動起來,擺儀仗迎接御史大人。

當沈默的首艦緩緩駛入水寨,便聽到低沉而震撼的號角聲,從整齊列在水道兩側的軍艦上傳來,每一艘軍艦上,都整齊地站著身穿藍色皮甲,手持八尺長矛的俞家軍將士。

在激昂的軍樂聲,和一下接一下的禮炮聲中,沈默的座船終於在碼頭上停靠,他看到一干身穿亮銀山文甲、肩披藍色披風的俞家軍將領,已經列隊恭候自己到來。

海船下錨,踏板放下,一隊身穿著麒麟甲、反握著綉春刀的錦衣衛小校,便率先從船上下來,背對著欽差座船、面對著一眾水軍將領,整齊的列隊。

然後,頭戴烏紗暖帽,身披黑貂皮大氅,內罩大紅雲錦官袍,胸前補著孔雀圖案的欽差大人,出現在了中軍官的眼前。

在一個高大將領的帶領下,十幾名軍官齊刷刷的跪下,恭聲道:「末將恭請聖安!」

沈默代皇帝受他們一禮,沉聲道:「聖躬安,諸位將軍請起。」

但眾將並不起身,而是繼續道:「末將恭迎上差。」

「快快起來吧。」沈默和藹地笑笑,便邁步走下了踏板,站到了陸地上。

那領頭的高大武將,也快走幾步到了沈默面前,黝黑的臉龐上泛著興奮的光,雙目中滿是喜悅和激動。道:「拙言,哦不,沈大人,竟然是你……」

沈默也很高興,哈哈一笑道:「姚萇子,沒想到是我吧!」原來這位高大魁梧,相貌忠厚的將領,竟是多年不見的姚萇子,這意外的重逢,把沈默胸口的陰雲,一下子就沖開了。

聽到副將大人與欽差大人竟是舊相識,那些原本還表情僵硬的隨行官員,應付公事的當地將領,一下子便拉近了距離,沒有了矜持,氣氛變得親熱起來。

「俞總戎在營中嗎?」不過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,沈默將自己的隨員介紹給姚萇子,然後笑眯眯地問道。

「老總去杭州了。」姚萇子搖頭道:「這裡暫時由末將負責。」

「這樣啊……」沈默本是撲俞大猷來的,現在正主不在,什麼戲都唱不開,心中不禁有些失望,但見到長子的喜悅,讓他很快調整情緒,狠狠拍拍那寬厚的後背道:「老總不在,你也得管飯!」

姚萇子咧嘴笑道:「管,當然管。」說著側身讓開主路道:「大人和諸位上差請。」

沈默笑道:「請。」說著便拉起準備跟在後面的姚萇子,與他攜手走進軍營中。

※※※※

有貴客來臨,營中自然殺牛宰羊,分麾下炙,一直歡宴到天很晚,醉倒了一片才結束。

沈默和長子的身份在那裡,倒沒有喝多少酒,宴會散了還能正常的走回長子的住處……沈默沒去已經安排好的上房,今晚要跟長子抵足而眠,痛快的聊一聊。

到了屋裡,有軍士端上熱水白巾,請欽差大人洗漱。姚萇子接過那銅盆,吩咐道:「你們出去吧,這裡有我就行。」他倆的護衛便依命退下,將房門輕輕掩上。

屋裡沒了外人,沈默可以好好打量一下,自己多年未見的好兄弟了。只見他的面貌似乎沒變,但整個人的氣質卻提高了一大截。站在那裡如山嶽聳峙,表情十分剛毅,目光沉著銳利,還蓄起了濃密整齊的唇須,完全是一派大將風度。

只有目光落在沈默身上時,露出的那種會心笑容,才能把他和當年那個總掛著憨厚笑容的高大少年聯繫起來。

在長子眼中,沈默何嘗不是變化驚人呢?那個早慧而狡黠的少年,早已經氣宇凝重,不怒自威了……他站在那裡,即使是含而不露,一臉和藹的笑,也會讓你自慚形穢,不自覺的低下頭,不敢與他對視。

這種氣勢,長子只在大帥身上感受過,其餘哪怕是自家總戎,也沒法給他這麼強烈的感覺。

這種感覺,一直持續到沈默除下官服,換上一身半舊的青布棉袍才不那麼強烈,長子笑道:「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啊,你一穿上官服,簡直讓我說話都不敢大聲。」

沈默從他手中拿過毛巾,在溫水中浸濕了,笑答道:「想不到你姚萇子,也有先敬衣冠後敬人的毛病。」

「那可不是。」長子搖頭道:「你這一身官服,我穿上就像偷來的,你穿上卻立刻讓人忘了你的年紀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」

沈默將毛巾輕輕貼在面上,享受著那種被溫潤的感覺,笑道:「你這還好了,要是把你那身山文甲給我穿上的話,恐怕直接就壓斷氣了。」長子有氣功,哪怕屋裡寒冷,也僅穿著單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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