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三十六章 元亨利貞(中)

天空灰濛濛的,就像沈默的心情,胡宗憲註定倒台,對他的打擊超過了任何人的想像。挫敗感鋪天蓋地而來,讓他周身如同灌鉛,艱於呼吸,難於舉止,望著鉛沉沉的雲層,他甚至都有些灰心了——原來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,其實不過是沙中城堡、空中閣樓而已,再美麗也不過是個肥皂泡,被人一戳就破,沒有任何掙扎的餘地。

他甚至不想回家,讓人抬著他,在北京城大街小巷的瞎轉,頭一次不是找解決的辦法,而是只想逃避眼前的一切。

天漸漸黑了,腹中擂鼓似的響聲,終於把沈默從失神的狀態中喚回,他今天就早晨吃了一碗粥,便一天忙得沒顧上嘴。回過神來,按按耳廓中央。壓一下飢餓的感覺,他對轎夫們歉意道:「是我混賬了,讓你們抬了這麼久。」這麼重的轎子四個人抬,再強的體格也受不了。

轎夫們憨笑道:「我們倒替著抬的,一點都不累。」雖然膀子都磨破了,但大人能說這句話,他們便感到很知足。

「快落轎吧。」沈默止住轎子,下地活動下酸脹的雙腿,看看四周,發現竟到了城東明時坊,前面就是一條的靜謐小巷。

「怎麼到這兒來了?」沈默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。

三尺等人都繃住不回答,近十年的老兄弟了,他們知道大人的心,有些事不許吩咐也知道該怎麼做……當然絕對不能點破。

「到了就進去坐坐吧。」看到裡面有燈光,沈默彷彿自言自語道:「算了,還是回家吃飯吧。」就在他心裡痒痒,自相矛盾的時候,手下的護衛和轎夫都隱身與黑暗之中,只留下三尺跟在他後面。

「既然如此……」沈默裝腔作勢道。

「那就進去坐坐吧……」三尺小聲道。

「要你多嘴。」沈默瞪他一眼,但還是邁步往小巷裡走。

兩人快走到最裡頭的一戶時,突然那戶人家的門從裡面響了,本來就做賊心虛的兩位,趕緊一閃身躲在隔壁人家的門洞里,然後探頭探腦地往外看,便看到一線光越來越寬,一條長長的人影投射在牆上。

然後傳來了低沉的說話聲音。小巷裡靜,聽得清清楚楚,卻是蘇雪的弟弟,蘇志堅的聲音:「姐,這事兒你再考慮考慮,別一口就回絕了。」

然後是蘇雪有些不快的聲音道:「再和人合起伙來出賣我,你就不要再來了。」

「怎麼是出賣你呢?」蘇志堅聲調提高道:「我是你親弟弟,關心你才這樣說的呀,別人誰會管你是不是孤苦伶仃?」

這話讓蘇雪有些沉默,蘇志堅以為說到姐姐的要害了,乘勝追擊道:「今年是甲子年,過了二月,姐姐你就二十五了,別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,你卻還一個人苦苦捱著……姐,女人,終究還是要嫁人的,越晚就越不值錢。」

「別說了。」蘇雪的聲音有些發顫道:「我這樣挺好的。」

「好?好什麼好?」蘇志堅的聲音變得怒沖沖道:「你到底怎麼想的?世上還有你這麼傻的女人?難道你還沒看出來?姓沈的根本沒有要娶你的意思,就是在家裡煩了,才來找你解悶消遣!他哪把你當人了?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玩具而已!」他的影子投在牆上,彷彿螃蟹似的張牙舞爪,道:「現在你運交華蓋。竟然被滄溟先生看中,滄溟先生乃文壇巨掣,宗工巨匠,論相貌、論才情、論名聲,哪一點比不上姓沈的?更難得他痴情一片,直到去年他夫人過世,才敢來找我說親。」說著幾乎是喊道:「是明媒正娶啊,嫁過去你就是繼室夫人!這可是天上掉餡餅,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姻緣!」

「這麼喜歡,你嫁給他好了。」蘇雪的聲音卻沒了方才的遲疑,道:「此事不要再提。」

「我沒聽錯吧?」蘇志堅提著嗓門道:「放著正室不當,卻在這巴巴守活寡,你以為能等著他家夫人也死了,再把你接去嗎?做夢去吧,人家早把你玩夠了,扔破鞋一樣丟一邊了……天下還有你這麼蠢的女人嗎?」

「住口!」蘇雪忍不住,啪的一聲,似乎打了蘇志堅一耳光,強抑住怒氣道:「你快走吧,別在門口嚷嚷了,我不想讓四鄰聽見!」聲音都氣得顫抖起來。

「聽見就聽見……」蘇志堅不屑道:「你都賤成這樣了,還怕街坊聽見?」說著提高嗓門道:「街坊都出來瞧瞧啊,五百年難遇的花痴女子啊……」誰知話音未落,異變陡生,竟化作變了調的一聲短嚎道:「噢……」便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上。

※※※※

蘇雪本來臉色蒼白地望著面目猙獰的弟弟,聽他在那裡對自己肆意污衊,發泄著變態的不滿,她簡直都在懷疑,這真的是自己甘願犧牲一生來成全的弟弟嗎?不會是被魔鬼附身了吧?

正在萬念俱灰時,她卻驚見弟弟癱倒在地,趕緊定睛一看,便見一條彪形大漢站在那裡,提著好大一隻手掌,顯然是擊倒蘇志堅的兇手。

蘇雪剛要尖叫,那人卻低聲道:「蘇大家,是我。」這聲音她簡直太熟悉了,不正是「他」那形影不離的衛士長嗎?

蘇雪心神一松又一緊,趕緊走上前,查看弟弟的呼吸,好在還很平穩,看來只是昏過去了。便聽三尺小聲道:「我聽他出言不遜,才忍不住教訓了他一下,不過您放心,我下手有分寸的。」

蘇雪狠狠瞪他一眼,道:「還不把他抬進來,地上多涼啊。」

三尺撇撇嘴,但還是照辦了,費勁的扛起身高體大的蘇志堅,悶頭跟蘇雪進了院子,倒把大人落在了後頭。

沈默雖然被無視,但沒有絲毫不快。相反,他現在滿懷愧疚,心裡儘是自責。方才蘇志堅的話,雖然是說給蘇雪聽,卻彷彿一記記耳光,抽在他這個偷聽者的臉上,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……實話實說,若不是蘇志堅的話太過難聽,擔心蘇雪會氣出個三長兩短來,他可能不會讓三尺出手,選擇悄悄溜掉。

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。一時衝動的結果,是要面對如此尷尬的時刻,沈默站在院子里,望著天邊昏黃慘淡的月亮,心說今兒出門沒看黃曆,肯定是諸事不宜,要不怎麼就從早晨鬧心到現在呢?

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,三尺從裡間出來,小聲道:「那小子明早才能醒。」說著朝沈默擠擠眼,一溜煙跑到了大門口。

最起碼得像個男人吧……沈默嘆口氣,整整衣襟,邁步走進了蘇雪的房間……房間正中的圓桌上,是桌上的白瓷瓶中,插了一支孤零零的梅花,枝幹清矍,花瓣細小,卻能聞到暗暗的幽香。除此之外,素雅的房間內,陳設一如昔日,桌椅琴棋書畫,都沒有絲毫的變化,就連棋盤上的黑白子,擺放的位置都是那樣的熟悉。

沈默還記得這盤沒下完的棋,那時他剛剛從江南回來,給蘇雪帶了些土儀,過來坐了坐,對弈了兩局,後來因為突然有事,沒有下完便走了……不過那已是半年多以前了。他的目光在殘局上流連片刻,伸手摸一下棋盤,竟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,心中不由重重一抽。

輕輕的腳步聲響起,沈默回頭一看,蘇雪已經到了身邊,她伸出手來,看似隨意地在棋盤上一抹,便將棋子徹底打亂。欲蓋彌彰道:「自己閑著無聊擺得棋譜,入不了大家法眼。」

沈默笑笑,他不可能得了便宜又賣乖,便乾笑道:「不請我坐下。」

「你要坐,誰還攔得住?」今天的蘇雪,情緒有些不太穩定。

沈默尷尬的坐下,又笑道:「討口水喝唄……」

「沒燒。」蘇雪道:「忍著吧。」

「哦,好嘞。」沈默點點頭,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。曾幾何時,和她相處的那種輕鬆自在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,取而代之的,是越發的糾結與沉重,這才是他半年不登門的真正原因……而不是因為「忙」。

※※※※

蘇雪雖然說起話,但還是起身給他燒水,沈默道:「讓丫鬟干吧……」

蘇雪也不理他,自顧自的忙起來,把小銅壺坐在炭爐上,便守在爐邊發起了呆。

沈默撓撓腮幫子,只好也上了榻,坐在蒲團上,隔著小炭爐與她對坐。

兩人都坐在暗中,爐火照在頂棚上,形成一個很圓的、很朦朧的紅色的光暈,也讓兩人的表情,都顯得柔和了許多,蘇雪彷彿在看沈默,又彷彿在看撲朔跳動的火苗,輕輕扇著扇子,聲音有些飄忽道:「你……都聽見了。」

「嗯……」沈默點頭道:「都聽到了。」

「便當沒聽見的吧。」蘇雪調整下呼吸,朝沈默勉強一笑,那笑容卻讓人深感心碎。

「聽到了就是聽到了。」沈默輕聲道,蘇雪便不作聲。

沉默片刻,水滾了,蘇雪便起身拎壺沏茶,中華茶文化發展到這時候,已經可以稱為茶藝了,且非得素手芊芊的美女來沏,才能將其韻味淋漓展現出來,而蘇雪則將其徹底演化為一門藝術,整個過程如高山流水,雲淡風輕,彷彿在演奏一曲輕快的樂章。

沈默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,心中那些沉重的、沮喪的、愧疚的、悲傷的負面情緒,不知不覺便隨著金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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