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二十一章 宗藩條例

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。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!」林潤沉聲道:「當無數貧民腳下無立錐之地,在生死線上哭號掙扎時,有些人卻可以手不沾塵,便能歲收穀米數百萬斛,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。甚至還貪心不足,為了佔有更多,使百姓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!」說著他問張居正道:「知道為什麼年年有這麼多災民嗎?」

「北方災情不斷,大旱和大澇交替出現,冬天又奇冷無比;加上黃河年年泛濫無人治理,怎能不哀鴻遍野,饑民遍地呢?」張居正沉痛道。

「天災我們不能控制,但是只要防旱防汛做得好,一樣可以抵擋過去。」林潤沉聲道:「但真正讓老百姓流離失所的,還是泛濫的黃河,事實上,這不是天災,而是人禍!」

「人禍?」張居正倒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。

「藩王宗室、官宦巨戶們慾壑難填,公然違反禁令,在黃河兩岸砍伐樹木、圍堤造田、並大肆引水灌溉,導致水中泥沙含量劇增,水量卻減少許多、流速自然放緩。到了中下游泥沙沉積,河道變淺變窄,加之嚴黨當政時,政事弛廢,河道疏於治理。即使治理,那些借治河之名橫徵暴斂的貪官污吏們,也專做敗絮其中的工程,如果遇到洪澇,不泛濫成災才怪呢。」

「想不到若雨兄對治河竟如此精通。」張居正敬佩道。

「謬讚了,在下只是轉述。」林潤誠實道:「這是我在南京時的同事好友,名叫潘季馴的理論。」

「哦……」張居正暗暗記下這個名字,在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年代,難得有一個水利方面的人才。

林潤不知道他心裡所想,繼續道:「宗室、吏治、軍制,是大明朝身上的三個劇毒的膿瘡,每一個都能讓這個國家毀滅,如今我大明卻三症並發,讓人想想都感到絕望。」說著他仰起頭來,面上帶著俊朗的微笑,彷彿在鼓勵張居正,又彷彿是在說服自己道:「但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,我相信,希望是不會失去的,只要能堅持多做一點,多消滅一點醜惡,讓百姓的日子過好一點,距離希望就會更近一點;若是誰都自以為看透,而隨波逐流,那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。」

說完,他的手中多出一塊關防,那是欽命賑災大臣的印信,雙手送到張居正面前道:「張大人,下官服從您的命令。」

張居正伸出手,接過那似乎還帶著林潤體溫的關防,面上露出了鄭重的表情……來的路上,他一直在想,如何跟林潤解釋那天的事情,如何軟硬兼施,把欽差關防要過來。總之困難想了很多,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幕。

緊緊握著手中的關防,張居正向林潤鄭重其事地點頭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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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的日子裡,張居正和林潤通力合作,組織滯留京中的各級閑散官員上千名,把幾十萬受災民眾分編成冊,分散到京師二十四州縣中安置救濟,並將高拱的其餘舉措,也堅定不移的貫徹下去,其中自然遇到許多的困難和麻煩。但兩位傑出的官員毫不氣餒,總是能想出辦法,解決問題。而且高拱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,每隔個三五日,他便帶著酒食慰問救災官員,鼓舞他們的士氣,幫他們解決各種難題,使救災工作始終得以飛快進展,終於取得了巨大成功,至少多活了八九萬百姓,並讓各方面都還算滿意,也為指揮救災的幾位官員,贏得了巨大的聲譽……當然這是後話。

京城外如火如荼的救災,京城內也同樣熱鬧,就在這一年的正月,發生了震驚全國的「宗人大鬧京城」事件。

事情的起因,乃是京中宗人們,不知從何處,得到了預備頒行的《宗藩條例》草稿,該條例一共是四十條,對藩王宗室的各方面待遇,都進行了較大幅度的削減。當然,倒也不全是對宗藩的削減,還是有些優待的……諸如允許宗藩請立宗學、准宗人科舉入仕等等,但在宗室們眼中,這些只是用來糊弄人的障眼法,改變不了此乃《殺人條例》的事實。比較惹眼的有如下幾方面:

首先是嚴厲的法令,規定宗藩的言行舉止,必須遵守《宗藩條例》的規定,否則動輒得咎,奪爵為民。

其次,是將各王府衛隊,劃歸各都指揮使司衙門指揮,王府不再有武官之設,只需保留少量親衛……親王五十,郡王二十,不得逾越。

第三,是將宗藩祿米部分折鈔,親王六分折鈔,郡王、將軍五分折鈔、中尉四分折鈔,並嚴格核定領取資格,一切以宗人府在冊者為準,有多少爵位便發放多少宗祿,冒濫領取者全部裁減……這是最缺德,也最招人恨的一手了。雖然聽起來,只是把一部分宗祿,折成朝廷發行的官鈔,似乎也說得過去,但大明朝的官鈔,根本沒有保證金、也不能兌換成真金白銀,沒人認也沒人收,其實就是官府發行的廢紙,拿來擦屁股都嫌硬。說實在的。用這玩意來糊弄,跟直接削減祿米有什麼區別?

這不是從爺們碗里奪食嗎?於是在京中的宗人們不幹了,原先他們讓沈默安撫著,還能只是發發牢騷、罵罵大街,並沒有過激的舉動,可現在見朝廷非但沒有「懸崖勒馬」,反而大肆的削奪起他們的待遇來,這下交情再好也沒用了……

第二天他們就把宗人府給包圍了,但怎麼叫都叫不開門,最後有人翻牆進去一看,衙門裡竟然空無一人!沈默整天盯著這幫爺們,早就知道今兒個他們要來鬧事,便給宗人府的所有人都放了假。

這下宗人們被徹底激怒了,尤其是那些藩王的子弟,平日里在地方上驕橫慣了,哪受得了這份氣?竟然反客為主,高呼一聲:「日他娘球!」便領著京里的宗人們,直奔東江米巷的禮部衙門去了。

堂堂部堂重地,自然不可能關門大吉了,但更不能讓他們衝進來,守衛的兵丁早就排好了人牆,不一會兒,順天府、錦衣衛也各就各位了,將衙門重重保護起來。看著嚴陣以待的官兵,宗室們卻是不怕的,因為他們自覺是皇室血統,太祖後裔,大明朝無人敢加害他們,便愈發囂張的鼓噪辱罵,要求禮部的堂官出來見他們。

※※※※

外面的喧囂聲是如此之巨大,甚至在重重深院中的尚書籤押房內,都能聽得到……

老好人嚴訥聚聚精神,面色有些發白的對他的兩位副手道:「唉,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呢?」

另一個好人李春芳也嘆道:「真是太無法無天了,禮部竟然被圍堵起來,我大明的禮法何在?」

對於這兩人的感嘆,沈默是哭笑不得,他雙手攏在袖中道:「圍都圍起來了,二位大人就放下心來,咱們喝喝茶、吃吃飯,靜觀其變就是。」

「沈大人可真能沉住氣。」嚴訥搖頭道:「要是出了大亂子,咱們的責任可就大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李春芳點頭附和道:「總得想個辦法,不能這樣干坐著吧?」

「事情到了這一步,都是下官的責任,與二位大人無關。」沈默微微笑道:「你們就別跟著操心了。」

「那不行。」嚴訥還是很厚道的:「我是正堂,怎能逃避責任呢?」

李春芳也道:「是啊,江南,咱們既然同部為官,自然要同進共退了。」

沈默知道這二位乃是仁厚君子,不會跟自己耍心眼的,心中感動道:「多謝二位老大哥,可部堂轉眼就要入閣,實麓兄也是能在皇上那裡說上話的,你們倆保全自己,才能在關鍵時刻,拉小弟一把。」

「哦?」嚴訥面色一沉道:「難道老弟你真有危險?」

「怎麼說呢?」沈默苦笑一聲道:「事情至此,我已經明白上面的用意了,用俗話說,就是『捨不得媳婦抓不住流氓』。」

「是『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』……」李春芳小聲提醒道。

「差不多,都一個意思。」沈默笑笑道:「一聽說《宗藩條例》的草稿泄露,我就知道,朝廷這次,是要動真格的了。」

「你是說,那草稿……」李春芳眼睛瞪得溜圓道:「是上面故意泄露出來的?」

「我沒這麼說。」沈默狡黠一笑道:「不過我確實這樣想的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前幾日我還納悶,京城的災民都被疏散了,怎麼京營的官兵還在東西單駐紮著,顯然這一場,早在上面人的算計中。」

「呵呵,大手筆啊。」嚴訥捻須笑道:「徐閣老自從擔任首輔,每每都是這樣的雷霆手段,真是人不可貌相啊。」看得出,這位尚書大人,很是仰慕首輔大人。

「不過事情鬧大了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總得有人出來收拾爛攤子,不管是誰,都要被天下的宗室恨死了……」

這時,外面傳來大聲地呼喊道:「叔……叔……你在哪兒呢?」

見二位大人面露驚疑之色,沈默尷尬道:「下官出去看看。」說完便告退出了尚書籤押房,望著他離去的背影,嚴訥與李春芳對視一眼,後者道:「看來,他想挑這副擔子。」「不是他要挑。」嚴訥搖搖頭道:「而是有人會擱在他肩上。」李春芳便不作聲。

「你說,他和張居正都是徐閣老的學生。」嚴訥想了一會兒,不禁搖頭道:「怎麼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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