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一十八章 羨慕嫉妒恨

張居正話一出口,包廂中原先融洽的氣氛為之一變。

「那依張大人的意思。」林潤仍然面帶笑容道:「我們就應該對此坐視不理了?」

「當然不是。」張居正搖頭道:「飯要一口一口地吃,有些事情,不是不該做,而是時機未到。」說著指著外面道:「外藩的世子、公子們到沈大人那裡鬧,在京里的宗人們,也是變著花樣的出幺蛾子……一面托請王公大臣們為他們說話,一面又在前門外要死要活,每天都有好幾百號人,拿著個破碗在那裡要飯,他們還放出話來,誰敢動他們的祿米,就殺他全家。」

「哼!」林潤的俊臉一陣通紅道:「膽敢威脅朝廷命官,更要嚴懲不貸了!」

「這件事,越往上壓力越大。」張居正耐心對他道:「皇上、裕王、徐閣老都是顧慮重重啊。」自從景王就藩後,皇帝便有意識的讓裕王參與進國事商定中,這也被看成是培養接替人的舉動。「祖制不可變,宗親不可棄,這是皇上和裕王爺都繞不過去的攔路虎。所以雖然也希望能甩掉這個包袱,但不願看到宗親血脈鬧翻,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。」

林潤算是聽明白了,原來張居正是上面派來的說客啊!硬邦邦的打斷張居正道:「那依太岳兄的意思,這事該如何收場?」

「從長計議,一切以穩定為重。」張居正沉聲道:「方才若雨兄說的上策,目前還不可用,這個震動太大,一旦頒布將不可收拾,倒是中策和下策嘛,還是可以斟酌的。」

林潤便轉過頭去,望向沈默道:「拙言兄,你也是一般的意思嗎?」

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我現在是在其位、謀其政,只希望這一關能安穩過去,誰的主意好,我就聽誰的。」

「甭和稀泥。」林潤溫和的外表下,是如利劍般的性格,目光直刺沈默道:「你覺著應該怎麼辦?」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給他斟上一杯酒道:「宗藩問題確實很麻煩,咱們的步子緩一些,用十幾年、甚至幾十年來解決,效果可能比快刀亂麻要好一些。」

「我就不明白了。」林潤端起酒,一飲而盡,擦擦嘴道:「不就是一些個混吃等死的蠹蟲嗎,有什麼好怕的?當今嚴賊已去,正是革舊立新的大好時機,大刀闊斧斬將下去。為大明剜去這顆毒瘤不好嗎!」

「只怕你這邊剛舉起刀……」張居正冷冷道:「大明就處處烽煙了。」便直直望著林潤道:「你也親自調查過伊王,像他這樣的王爺,都能拉起萬餘人的隊伍來,再想想當年的寧王,便知道那些王爺們除了混吃等死,也不乏包藏禍心之人,到時候一犬吠人、百犬吠聲,全都鬧將起來,不用打清君側的旗號,你這個大明朝的晁錯,就得去西市報道!」

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,林潤氣不打一處來,啪的一聲竟捏碎手中的酒杯,倒把一屋子書生齊齊嚇了一跳。

「我就是當了晁錯!」林潤冷冷望著張居正道:「也比你個申屠嘉強得多!」說著把破碎的酒杯扔到地上,朝眾人拱拱手道:「林某失禮了,改日必將登門謝罪。」便轉身決然而去。

※※※※

林潤一走,好好的飯局算是徹底攪和了,徐渭、諸大綬、殷士瞻也先後離去,只剩下張居正一個客人。

「這不是我的本意啊,拙言。」他歉意的對沈默道:「改天幫我向林兄道個歉。」

沈默寬厚地笑道:「我知道,你也是師命難違嘛。我又何嘗不是?」說著苦惱地嘆口氣道:「老師一發話,我也束手束腳,其實本來我是支持若雨兄的。」

「我也一樣。」張居正皺眉道:「這幫宗室於國家有大害而無一絲益處,真恨不得把他們掃得乾乾淨淨!」

「這才是太岳兄的真心話。」沈默哈哈笑道:「我說嘛,你方才哪是待人說客,分明是在激將嘛。」

「嘿嘿……」明人眼前不說暗話,張居正痛快承認道:「我也只能用這種法子,才能既跟老師有所交代,又不違背良心。」

原來徐階也不知從哪得知,張居正要來沈默這裡赴宴,便把他找去,對張居正道:「現在為師剛跟皇上的關係有所回溫,就讓林潤這一本給攪和了……他是我的學生,皇上自然以為,他奏議宗祿是我的主意。」說著有幾分無奈道:「如果這件事我不妥善處理,皇上會認為我是得寸進尺,借著非議宗祿,顯示自己的權威呢。」

張居正覺著老師多慮了,但做學生的怎能反駁老師,他只好委婉問道:「老師為何不把林潤找來,直接對他說。」

「有些話,為師不能講。」徐階緩緩道:「我不能在這件事上表態。」

「學生明白了。」張居正只好勉為其難,替老師前來表態。但他又不想讓這場削減宗祿的風潮就這樣夭折,只能歸罪於己,求得兩全。

「可你把林潤得罪慘了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他罵人可是一絕,說不得你就真成了申屠佳。」

「呵呵,能被罵也是一種幸福。」默默無聞十多年的張居正,倒看得開道:「倒是你,宗人府那邊還得多擔待點,總不能鬧出亂子吧。」

「我還應付得來。」沈默正色道:「倒是有另一樁事,你得告訴我個准信。」

「什麼事?」張居正低聲問道。

「老師已經容不下胡宗憲了,對不對?」沈默目光如炬,審視著張居正道。

「這個……」張居正的目光有些閃爍道:「我也不是很清楚。」

「太岳兄,你我肝膽相照,相約中興大明,共創盛世。」沈默卻不吃他那套,沉聲道:「如果當初的誓言還沒有隨風而逝,你當知道胡宗憲有挽狂瀾於既倒之功,功在千秋社稷!如果此人不得善終,會寒了天下壯士之心,到時候誰還肯為國抵死效力?還談什麼中興、盛世?!」

聽了沈默的話,張居正動容道:「拙言,你說的很有道理,絕不是危言聳聽。」

「這麼說,你肯幫我說和了?」沈默欣喜道。

張居正面色一陣晦明變幻,最終緩緩搖頭道:「拙言,這件事怕不是你我可以改變的。胡宗憲是由嚴嵩義子趙文華舉薦,而後屢屢超擢,都離不開嚴閣老的幫助。在朝中百官眼中,他就屬於嚴黨。況且胡宗憲與趙文華勾結,陷害張經、李天寵的事情,已經東窗事發。朝臣們都說,要是張半洲仍在,倭患五年前就平息了,現在胡宗憲用這麼大的代價,多用了這麼長的時間,才完成同樣的事情,這算是什麼功勞呢?」

「這是什麼狗屁邏輯?!」沈默拍案而起道:「強盜理論嘛!當初張經是怎麼死的,大家都很清楚。他是嚴嵩和李默鬥爭的犧牲品,是為高層內鬥陪葬的!」他的情緒有些激動,手都微微顫抖道:「當時他不過是個七品巡按而已,沒有他摻和在裡面,張經也一樣是個死——你可以指責他助紂為虐,但要是沒有他,抗倭統帥的位子,一定會被一些庸才、廢材佔據,我大明的半壁江山,到現在還是血火連天!」

「但在那些御史言官眼中,他畢竟是通過陷害同僚,巴結奸臣才上去的。」張居正輕聲道:「德行有虧,這就是致命傷啊!」

「當時那種情況下,只能求一問心無愧,豈能盡善盡美?」沈默搖頭道:「太岳兄,不能這樣偏頗啊!」

「唉,你說服我有什麼用……」張居正嘆口氣,沉默了好久才幹笑一聲道:「你是不是看到陸鳳儀的奏疏了?還沒有明發呢,消息夠靈通的。」

「不錯。」沈默不瞞他道:「你甭管我怎麼知道的,但我知道這封奏疏如果不壓住,胡宗憲晚節不保。」

※※※※

陸鳳儀,南京戶科給事中,不過一個小小的科員,估計朝中知道他名字的,不會超過五個人,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,上了一道《劾奏東南總督胡宗憲欺橫貪淫十大罪疏》,打響了清算胡宗憲的第一炮,相信不用幾天功夫,他的名字就能人人皆知,想不出名都難。

其實在陸鳳儀之前,就有不少京中的御史彈劾胡宗憲,但一來當時的時機並不成熟,二來他們遠在京師,道聽途說,風聞奏事的威力自然不行;第三,真正對胡宗憲有威脅的。就是南京和江浙那幫官員,他們在胡宗憲手下身邊,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,若是指正他,自然殺傷力非同小可……沈默未雨綢繆,利用自己在南方深厚的人脈,先行把這些人安撫住了。

所以這二年嚴嵩倒台,非議胡宗憲的聲浪也是一浪高過一浪,卻都被嘉靖壓下來了,而且皇帝降旨說:「胡宗憲不是嚴嵩一黨,自任職御史後都是朕升用他,已經八九年了,他為朕立下了汗馬功勞,現在如果加罪,今後誰為我做事呢?」

胡宗憲為何如此不受待見?並不是每個人都心懷著某種目的,而是純粹的討厭他、不能容忍他。道理很簡單,這是一個德治社會,德行才是衡量一個人好壞的最高標尺,尤其是在這種濁流下降、清流復起的時候,你做過什麼,功績多大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有沒有按照讀書人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。

毋庸諱言,胡宗憲顯然沒有做到。他遭人厭棄的地方,主要有三點: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