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一十五章 報復

離開法場很遠,遠離了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,沈默的心情好了不少,他從衛士手中,接過崔延的輪椅,推著他在靜謐的衚衕里慢慢而行。

崔延便是那位豁出命去救皇帝的太醫,他被陳湖打斷了脊梁骨,下半生只能與輪椅為伍。這樣一位忠心救主的英雄,在沈默看來,如何褒獎都不為過,但讓人心寒的是,極度自私的嘉靖皇帝,不願提起這段細節,他的功績自然也無從兌現。

最終,崔延只得到太醫院終身供奉,蔭一子為錦衣衛百戶的可憐待遇,跟他的付出比起來,簡直如皓月與螢火。而一直只是給他打下手,危難之際也沒敢出頭的金太醫,卻升為了太醫院正,怎能讓崔延不心寒?!

沈默為此大感不忿,專門找皇帝鳴不平。才為他爭得御賜「忠烈」題詞,與金太醫並為太醫院正,並終身享受三品官員的待遇……雖然沈默認為這還不夠,但也只能如此了。

「今日算是個了結。」他輕聲對崔延道:「明天咱們從頭開始。」

崔延搖頭道:「大人可以繼續上路,小人卻要離開了。」

「難道不能再考慮一下?」沈默誠懇道:「就算不想在太醫院,也可以干點別的,無論你想幹什麼都行。」

「我想再站起來。」崔延淡淡道:「大人能幫我嗎?」

「不能……」沈默頹然道:「除此之外,都是可以的……」

「可站不起來,什麼都沒意義……」崔延慘然道:「誰會用一個殘廢?殘的結果就是廢。」

「不要這樣想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你是大夫,不是士兵,站著行醫和坐著行醫,又有什麼區別?」

「你見過坐在輪椅上的太醫嗎?」崔延抬頭望著他道:「沈大人,我知道你想幫我,可我不想讓人笑話,我只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,安安靜靜度此殘生!」說話間,他已經淚水盈眶了,趕緊伸手捂住面孔道:「我謝謝你的好意,但真的不用了……只要您能照顧一下崔德和崔魯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那是他的一雙兒子。

沈默深深吸口氣,目光望向遠方,將就要流出的眼淚壓下去,輕聲道:「這個你放心,待他們倆國子監肄業後,我便將他們送到蘇州去深造,以後的仕途崔兄你大可放心。」

「那就足夠了……」崔延強笑道:「大人,您以後也別做傻事了。不論到了什麼時候,保住自己都是最重要的,不要像我這樣,逞一時之勇,遭終身之殤。」

沈默知道,他的心是真涼透了,默默點頭道:「我記住了。」

「唉……」崔延仰頭望著天空道:「人啊,平常即是珍貴,你越是感覺司空見慣的東西,其實才越是彌足珍貴……不過這個道理,往往只有失去了以後,才能懂得。」

「能告訴我,你準備去哪嗎?」沉默片刻,沈默輕聲道:「我有不少同年在各地為官,可以幫著照應一二。」

「嗯……」崔延想了想,還是道出了目的地道:「治傷期間,我與何大俠多有接觸,他邀請我去他的家鄉,在那裡一起做一些事情。」

「哦……」沈默緩緩點頭道,既然如此,我就放心了。

※※※※

因為要連割三天,所以讓很多當天沒趕得上行刑的人,還有彌補遺憾的機會。所以西市刑場上,每天都人山人海,摩肩接踵,許多人甚至自帶乾糧,從通州、大興一代趕來,就為了能看一眼嚴世蕃完蛋的樣子。

嚴世蕃在北京城這二十多年,作惡實在太多了,糟蹋過的姑娘不計其數,禍害過的家庭數以千計……當然也有很多是他的家奴所為,但記在他身上也沒錯。

從他身上割下來的肉,須臾就被買走,祭奠被他害死的亡者,購買者上至富商大戶,下至貧苦百姓,範圍之廣、人數之多,哪怕是當年的大閹賊劉謹,都沒有他這麼多仇家……

幾乎沒人知道,嚴世蕃的頭顱最後去了哪裡,因為被割完之後,身上是一副白骨架子,但腦袋還是完整的……要在西市懸掛三日,才允許家人收殮。

可第二天一早,人們便驚奇地發現,嚴世蕃的人頭不見了,是誰能在重重官兵的看守下,將這顆腦袋盜走呢?一時間市井眾說紛紜,什麼傳奇鬼怪、武俠言情,各種版本的猜測層出不窮,但誰也猜不到。其實那顆人頭,此刻正在相府中。

此相府,非彼相府,不是嚴府而是徐府,是徐階要這顆人頭。

貴為大明的首相,他要,所以有,經過層層的傳遞倒手,最終這個裝人頭的匣子,擺在了徐階的面前。

只是向來儒雅低調的徐閣老,要這血淋淋的玩意作甚?為他送來匣子的張居正,心裡暗暗嘀咕道。

「你回去吧。」徐階對張居正道:「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。」

「學生明白。」張居正起身施禮道:「那老師早點休息。」

「嗯……」徐階頷首道:「過了年,老夫會運作你去吏部,你要早做準備。」

終於要結束漫長地等待了嗎?張居正的心,忍不住怦怦跳動起來,重重點頭道:「學生明白了……」

「很好。」徐階點點頭,便開始埋首奏章之中。

張居正看著忙碌的徐閣老的大案,只見上面一邊擺著人頭匣子、一邊是厚厚的奏章,而徐階就坐在中間忙碌,與往常絲毫無異。感受到張居正的目光,徐階淡淡道:「身為相國,每批閱一道奏章,後面就會牽扯到成千上萬人的生死,早就練得心如鐵石了。」說著哂笑一聲道:「區區一個人頭,都能讓你心神不寧,看來你果然還有待成熟啊。」

「學生謹記。」張居正躬身道:「學生告退。」

「去吧。」徐階點點頭,繼續忙碌起來,張居正走了,他也沒抬頭看一眼。

※※※※

現在內閣獨相,徐閣老日理萬機,哪怕今日回家,也不能擺脫案牘之勞形,一直忙到下半夜,才做完今日的工作。

將各種奏章分類放好。徐階摘下老花鏡,伸個懶腰,鬆緩一下酸麻的筋骨,抬頭看見了裝人頭的盒子,他感慨地笑道:「和你一起批奏章那麼多年,你這麼安靜還是第一次。」顯然他想起了當年嚴世蕃,那囂張討厭的樣子。

這才緩緩起身,對暗處道:「拿起這東西,跟我走。」便見他的老僕人從屏風後轉出來,抱起那盒子,便跟著徐階出了書房,卻沒有往卧室方向走,而是直接去了西跨院的佛堂。進去佛堂,徐階給菩薩上炷香,那老僕人繞到香案後面的陰暗處,掀開灰濛濛的帘子,竟露出一間密室來,裡面還點著長明燈。

老僕便用那長明燈,引著了火引子,點燃了燭台,密室里一下子亮起來,便能看清其不過一丈見方,正北面擺著龕籠、龕籠前是長案,上面擺著香爐燭台,八樣祭品,皆都一塵不染,顯然時常打掃。

這時候,徐階出現在密室門口,燭光中,他的面色已經變得無比凝重,對那老僕道:「把匣子放在案上,你去吧。」

老僕人依言而行,將那匣子穩穩擱在長案中央,便無聲退了出去,很快密室里便安靜下來,針落可聞。徐階凝神靜氣,深深地望著龕籠中的牌位。只見上面寫道:「故大明首輔夏言之位」!

正是賞識他、提拔他的老師,前任內閣首輔夏言。

夏首輔是被嚴家父子害死的,徐階也因為他的死,蒙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羞辱,因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師,被嚴家父子害得身首異處、家破人亡,卻不發一言、不上一書,好像事不關己一樣,仍然畢恭畢敬地侍奉著嚴家父子。

所有人都鄙視他的為人,甚至就連嚴黨眾人,也覺著徐階這樣不顧師生恩情,只知自保求榮的人,實在是懦弱的不像男人。更不要說他的朋友們了,紛紛離他而去,甚至很多人寫信與他絕交。

徐階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非議和責難,誰也不知道,那段日子他是怎麼挺過來的,但總算是過來了。終於,隨著時間的流逝,很多事情都被人漸漸淡忘,包括夏言和曾銑的冤情、委屈,還有他們留下的孤兒寡母,也都慢慢地被人忘記……

但徐階沒有忘記。他建起了這間密室,日夜供奉老師的靈位,就是為了提醒自己,此仇不報,誓不為人!

是的,他一刻都沒忘記那刻骨的仇恨,嚴家父子不僅殺害了他的老師,還有他的學生……楊繼盛!這血海深仇怎能不報?

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,痛痛快快的上書大罵嚴家父子,表明與奸黨勢不兩立,但他更知道,雙方實力的差距,不啻於天壤之別,若只圖一時之快,不過是以卵擊石,那樣不僅傷不到嚴黨,還會把自己的命也搭上。死倒不要緊,可要是死了,還有誰能為老師報仇,為他的學生討回公道?

所以徐階選擇了隱忍,不僅要忍受世人的嘲諷和侮辱,還要忍受心靈的痛苦和折磨,只為一個信念,堅持下去,一定要剷除嚴黨,報仇!報仇!報仇!

從嘉靖二十七年十月初二,這個信念在徐階心中便從未動搖,到今天嘉靖四十二年九月二十九,整整十五年過去了,才終於把嚴世蕃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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