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六百九十四章 水或火

熊顯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,抽搐著倒在血泊中,他至死也搞不明白,昨天陳洪還和自己稱兄道弟,說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云云,怎麼一轉眼,就把同類給殺了呢?

陳洪卻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,平靜地看著手下將熊顯的屍首收殮,在他看來,早死早超生,是這種誤入巨人遊戲的可憐蟲最好的結局。

有著一張死人臉的陳湖,出現在陳洪面前,小心翼翼地問道:「廠公,您怎麼改主意了?」作為東廠的實際負責人,他對嚴世蕃的事情一清二楚。

「怎麼?你還捨不得那獨眼龍?」陳洪看他一眼道:「難道你還看不出,原先的計畫是個要人命的火坑嗎?」

陳湖默然不語,按照嚴世蕃原先的計畫,伊王帶他的一萬兵馬埋伏於鳳凰山,嚴世蕃率領兩千亡命之徒,先期佔領新野縣城,於城內人家屋中,多藏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。然後假扮當地官員迎接御駕……有陳洪的配合,矇混過關並不難,然後半夜縱火,將東西南三面盡數點著,只留北門供倉皇奪路的潰軍逃竄,待其逃到奉皇上一帶,便會碰上嚴陣以待的伊王部隊,不想被當場格殺的,只能束手就擒了。

以陳家二兄弟的軍事水平,在得到嚴世蕃的計畫後,還好一個驚嘆,認為他果然是名不虛傳,加上雙方在一起做過的壞事太多,如果嚴世蕃敗亡,肯定會把陳洪牽扯進去,所以雖然不情不願,陳洪還是被綁上了嚴世蕃的戰車。

但一切都因為皇帝的突然病倒,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,以昏迷不醒的嘉靖的名義,陳洪儼然成了「挾天子以令諸侯」的大牛,對於這種受過閹割、心理不健康的人來說,態度往往跟著地位變化,當他發現自己比嚴世蕃的位置更好時,陳洪的心思便開始波動,他不甘心給嚴世蕃拉車,因為那不僅是吃力不討好的意思,還有被卸磨殺驢的危險。

況且陳洪也不傻。他意識到現在正逢雨季,連日綿綿,那火燒新野城之計,八成是要泡湯了,可嚴世蕃和伊王各帶了成千上萬的弟兄,已經招搖過市了,紙里包不住火,就算現在退回去,也等著被御史們彈劾吧。

如果是頭腦清醒的人,此刻會意識到情況已經十分危險,最明智的選擇,應該是立刻改弦更張,想辦法遠離危險,能混個苟且偷生就算謝天謝地了。但正如其生理構造異於常人,太監們的思維也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,陳洪不但不想退,他還想進步——

我都已經是萬人之上,一人之下了……何況那還是個活死人,憑什麼還要聽你嚴世蕃的擺布?只要我將計就計,把你們都消滅了,這個大明,還不盡在我的掌握?就算是皇帝老兒,我也想換就換,我就是大明的太上皇!

死太監開始狂躁起來,他要拿自己的盟友,來完成徹底掌握權柄的大業!

陳湖起先還有些擔心,但想到一件事情,便馬上也跟著狂躁起來,於是跪在他大哥面前道:「萬歲萬歲萬萬歲……」

陳洪一聽,先是嚇了一跳,然後一臉深沉道:「這話不要再說了,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,你要想聽,還得自己努力……」

琢磨著乃兄的言語,陳湖離開了大帳,回到自己的帳篷後,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含義,於是他對身邊人,問出了此生最有水平的問題:「自古以來,有宦官子弟當上皇帝的嗎?」

手下人為了討好他,挖空心思想來想去,最後還真想到一個,答道:「曹操……」就著破爛答案,卻讓陳湖如獲至寶,兩眼放光、鬥志昂揚道:「那就干!」

※※※※

幾乎是同一時刻,沈默和一班燒水工們,終於幹完了一天的活計,小太監們便圍著他道:「徐哥,再講一個吧……」

原來征途漫漫,窮極無聊。為了打發時間,他時常給混堂司的太監們講書,當然他也記不全,只能講些印象深刻的段子,好在太監們見得世面少,就這些便已經聽得如痴如醉,對他崇拜的五體投地了。

看著他們端茶倒水,還給自己捶背,沈默笑道:「那好吧,講一段,想聽誰的段子?」

「關爺爺的……」這年代,關羽的地位已經很高,步諸葛亮後塵,有被神化的跡象,上至帝王將相,下至販夫走卒,人們都愛關雲長。沈默倒是從諫如流,笑道:「那就將過五關斬六將吧。」

「這個前天講過了。」小太監們不依道。

「那就講『義釋黃漢升』。」沈默道。

「昨天講了……」

「單刀赴會呢?」沈默道:「這個不會也講過吧?」

「這個沒講過。」小太監們興奮道。

於是沈默繪聲繪色講起,吳蜀起了齟齬,魯肅邀請關羽過江一敘,商談歸還荊州的事宜,手下都勸關羽不要去,但關雲長道「吾於千槍萬刃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匹馬縱橫,如入無人之境,豈憂江東群鼠乎!」竟只帶周倉乘一艘船,前去東吳赴宴,霸氣十足的震懾群小,驚得埋伏引而不發,最後洒然離去的故事。沈默端起茶杯,以水代酒道:「正所謂『當年一段英雄氣,尤勝相如在澠池』,關雲長千古傲雄,令人心馳神往啊……」

眾太監也是如痴如醉,好久才回過味來,纏磨道:「再講一個,再講一個啊……」

「那就再講個水淹七軍。」沈默很懂聽眾心裡,專講讓大家聽著過癮的,至於「屯土山約三事」、「走麥城」之類的段子,是不會拿出來掃興的。

眾人聽說又是給勁的段子,立刻安靜下來,聽徐公公講關公大發神威。沈默先從龐德抬棺請命,終於成為于禁的先鋒大將,率勁旅攻打關羽開始,然後著力渲染龐德之勇,跟年事已高的關羽力戰不敗,還覷機射中了關公的胳膊,敗了蜀軍一陣。

眾太監聽到這兒,恨不得吃掉龐德,又擔心關羽會不會失敗,心情緊張極了。

沈默要的就是這個效果,笑道:「關公回營後,拔下箭頭,包紮傷處,誓報此仇,但眾將擔心他傷勢加重,堅決不許,而于禁畏懼關公的勇武,也不敢主動來攻,竟移軍至樊城北十里的罾口川,依山下寨,與關公相持起來。」

「那關公是怎麼報仇的?」這是太監們最關心的問題:「他的傷不影響武力嗎?」

「呵呵。」沈默笑道:「你們小瞧關公了,他可不止武功厲害,兵法上出神入化,他見於禁移軍於樊城之北之罾口川,遂引數騎上高阜處望之,果然見城北十里山谷之內,屯著軍馬。又見襄江水勢甚急,看了半晌竟笑道:『于禁必為我擒矣!』眾將不信,問道:『將軍何以知之?』關羽笑道:『魚』入『罾口』,豈能久乎?」

眾人起先沒明白,後來才意識到,魚、於諧音,關公是在開于禁的玩笑呢,於是紛紛叫妙。但等他們笑完了,卻見「徐公公」仍然保持那個姿勢,彷彿被施了定身法一般。

眾人叫他也不應,有人大著膽子上前推推他,便聽沈默突然大叫聲,嚇得那人跌坐在地上,驚恐地望著他,小聲嘟囔道:「我沒使勁啊……」

卻聽沈默面色蠟黃地問道:「今天咱們歇在哪兒?」

「樊城啊……」眾太監才反應過來道:「正好是關公水淹七軍的地方啊……」話音未落,便見沈默騰地從地上跳起來,慌不擇路地跑掉了,三尺連忙追了上去!

小太監們面面相覷,最終一個老成點的小聲道:「怕是魘著了。」

「對,魘著了。」眾人紛紛點頭道。

※※※※

三尺追上沈默,急聲問道:「大人,你這是去哪?」

沈默不停步道:「這裡太危險了,必須讓大軍儘快通過!」

「可您這身打扮,說給誰聽去?」三尺提醒道。

沈默便去揉臉,想要恢複本來面貌,三尺趕緊道:「可別揉壞了,得用這個卸妝。」便從腰包里掏出瓶特製的藥水,用毛巾粘著,濕潤他的面孔。

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,為了達到防水、逼真的效果,當初上妝便用了一個時辰,現在想要卸掉,還得花上同樣的時間。

沈默無奈地站在雨中,漫無目的的四下望去,見一片片蘑菇般的帳篷中火光點點,耳邊傳來兵士們粗豪的歡笑聲,辛苦了太久的官兵們,正盡情享受著難得的美食……

他終於冷靜下來,其實沈默不是個容易衝動的人,只是方才自責於自己的愚蠢,竟然現在才意識到危險……如果危險真的存在的話,很可能做什麼都晚了……這種後知後覺的感受,實在太他媽的糟糕了。

一邊等待著三尺完工,一邊思索著對策,兩人就這麼面對面站在雨中,從遠處看動作十分的曖昧,讓追上來的小太監不敢靠近。

還是沈默發現了他,拿過三尺頭上的斗笠,罩在自己頭上,咳嗽一聲道:「小鈴鐺,你跟過來幹什麼?」

一聽果然是沈默的聲音,那才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歡呼一聲,跑上來道:「徐大哥,有人找你哩。」

「哦?」三尺轉身擋住沈默的臉,道:「在那裡?」

「那邊……」順著小太監指的方向,三尺看到了狂俠何心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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