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六百七十五章 本與末

據沙勿略自我介紹,他所在的耶穌會,是受羅馬教皇承認的天主教修會,由他的同鄉兼好友羅耀拉創立,他則是其中元老之一,其會中成員都是神父,非神父不能入會,而且必須是受過良好教育,不僅要有神學畢業證書,還得有另一項課程的大學畢業文憑才行,其要求遠比對一般教徒嚴格許多。入會者必須發誓他們將生活貞潔、貧窮,對修會和教宗的命令絕對服從,並以弘揚教義、傳播主的福音為終生任務,可以看成是天主教內的精英社團。

二十年前,沙勿略成為耶穌會的首批傳教士,奉教廷之命前來東方傳教。歷經八個月的艱難航行,最終抵達印度西岸的果阿邦,在那裡進行了一番艱苦的拓荒,終於獲得了不小的成就,甚至建起一所培養當地土著傳教士的學院。

但印度並不是沙勿略傳教的終點,四年後他離開果阿,來到馬六甲一帶。在南洋地區傳教,並學會了漢語、粵語、閩南語,做好了前往大明的準備。因為在傳教過程中,他深深認識到日本、南洋、朝鮮、安南這些地方的文化,深受中國的影響。而中國文明昌盛,是世界第一大國和第一強國,如果能在中國傳播福音成功,便可不費吹灰之力的影響整個東亞文化圈。但當時明朝閉關鎖國,除了官方正式派遣的使節外,中國禁止一切外國人進入。沙勿略要光明正大的傳教,也不可能偷渡入境,只能先帶領忠誠的追隨者,前往東海之濱的日本。

在那裡,他依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,甚至成功使九州島大名松浦隆信等皈依,同時他也終於等來了進入中國的機會,大明嘉靖三十六年,也就是西元一五五七年,大明重設市舶司,開放蘇州為通商口岸,外國人終於有機會走入這片神秘的土地。

但日本仍然因為倭寇戰爭受到懲罰,日本人不被允許進入中國的境內,沙勿略只好輾轉南洋,準備從那裡進入明國,不幸的時,這時候他得了瘧疾,在馬六甲卧病一年,生命垂危。但託大明開關的福「金雞納霜」。

在做好充分準備後,率領一艘載有二十名傳教士的貨船,以販賣糖料的名義,終於進入了中國,並驚喜的發現,在日本時有過接觸的松浦隆信的女婿,竟成了通關口岸的政務官,靠著這層關係,他才能打破外國人在大明的留居期限,一直在上海碼頭傳教。

在這裡,他見識了高度的文明和文化,上海城的富庶繁華,恐怕只有故國的馬德里才能媲美,而這裡人們的優雅修養,卻是那些粗俗的遠洋暴發戶,不能相提並論的。更讓他不可思議的,據說這裡只是剛剛建成的一座縣級城市,比它更大更富有、更有底蘊的城市,在大明不計其數,這讓沙勿略心中的仰慕之情,那真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。無論如何都想去內地走一走、看一看……不過沈京沒這個權力,現在見到沈默這位能幫他實現夢想的「貴官人」,沙勿略馬上表達出強烈的追隨意願。

而沈默也對耶穌會十分感興趣,希望通過他們,將歐洲的哲學、科學引進來,能幫助大明人、尤其是士大夫們開闊眼界、改變觀念——在這個由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過度的關鍵時代,思想的改變是重中之重。

於是沈默愉快地答應了沙勿略的請求,在離開上海時,允許他隨行,至於別的方面,現在說來還早,還是等時機成熟再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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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在上海待了三天,與在蘇州時的低調截然不同,他公開與商業協會人士會晤,參觀新建成的交易所、證券市場、保險公司。並作為見證人,出席了一部民間商業法典的簽署儀式。

法典簡稱「上海公約」。在長期貿易實踐中,商人們痛感無法可依、缺少規範,導致貿易混亂、矛盾叢生,最後所有人的利益都大受影響,所以急需一個可以規範整個日常商業行為的東西,但誰來制定、怎麼制定,這是個問題。

當時沈默還在蘇松巡撫任上,很多人都認為,由他來出面制定一些東西,是最好的選擇,但被沈默斷然拒絕,他私下對一些頭面人物說,誰制定,誰就有解釋權,就是這套東西的主宰。你們信任我,我很高興,但我畢竟是官方身份,也不可能永遠在這兒,將來新的巡撫上任,便會繼承我的權力,也擁有解釋權、甚至修改權,到時候你們豈不是被動了?

他這番話,對那些人的觸動很大,使他們思考了許多之前從沒想過的東西,經過一番合計,他們最終決定跳開官府,自己制定規範。也是在那一刻,他們對沈默的崇敬之情,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,在他們心中,這位無私、睿智、全心全意為他們著想的大人,已經有些超凡入聖的意思了。

沈默雖然不出面,但還是給他們提了三點原則,儘可能讓所有人參與制定,儘可能的公平,過程必須清晰透明,只有這樣,這部公約才不會曇花一現、淪為兒戲。

最後他語重心長的囑咐眾人:「要想獲得長久的,獨立於官方的力量,必須要表現出比官方更高尚的品質、更優秀的素質,只有這樣,才能凝集大而散的力量,變得牢不可破——這部公約的制定,就是你們能否做到的試金石!」

另外,他還提醒眾人,法令條文不是駢散美文,要求條款直白無誤,沒有歧義,不怕啰唆,只怕錯漏,要盡量以口語化的文字,淺顯易懂的措辭書寫,以讓儘可能多的人明白無誤為最終目標。

但事情知易行難,當要去制定一部各方認可的公約時,就必須去協調各方面的利益,必須讓商業活動的參加者,都認可公約內容,才有可能一致承認它、擁護它。

為了達到這一目標,公約編纂委員會……由各行各業的商業協會推舉出一百名代表組成……花費整整三年時間,歷經九次大修改、無數次小變動,才擬出這麼一部草案,這個過程中,沈默盡量不參與意見,只有成稿之後,才第一次觀看,且沒有對條款本身,提出任何意見,只是提醒編委會人員,在日後施行時,千萬不要敝帚自珍,認為條款不容更改,只要出現不合適、不正確的地方,都要立即進入修改程序……但必須獲得委員會三分之二的贊成,才可最終修改……為的是保持公約的權威性和對實際情況的適應性,只有這樣,才能減少不滿、贏得信賴,保持長久的生命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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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約簽訂儀式那天,上海城碼頭廣場上人山人海,各行各業的商人們濟濟一堂,就連平素不露面的大戶們也到齊了,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為自己制定規則,自己主導自己的命運。這個日子,實在是太值得所有人記憶了。

在這個儀式上,作為上海城的設計者,這部法典的倡導者,在場大戶鉅賈唯一信服的人。沈默想保持低調也不可能了,他被推舉到台前,發表致辭。

面對著廣場上烏壓壓的目光,沈默知道自己所說的一切,不只是這些人會聽到,如果言辭過激,會對自己的未來,造成難以預料的影響,但他還是要亮明旗幟,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!

他在簡短的祝賀後,便開篇明義道:「《呂氏春秋》說,農為本,商為末。故中國歷代以來,有重農輕商之說!此乃大謬矣!」這話一出,滿場皆驚,沈大人敢否定國家的農本思想?雖然大家都很喜歡聽,但還是為他的命運捏一把汗。

但沈默下面的話,又讓人們放下心來:「為什麼說這話錯呢?呂氏春秋是誰編的,呂不韋,他是幹什麼的?丞相,但更是商人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,都會為自己的集團說話,難道呂丞相腦殼壞掉,會說自己的壞話嗎?他是多麼精明的人,顯然不可能。」頓一頓,他接著道:「『本』是木之根;『末』是木之枝葉,一棵樹沒了根,就倒塌,就活不下去,正如農業至於國家,所以說是農為本!但一棵樹光有根能行嗎?沒有枝、沒有葉,光禿禿的一根樹榦,能長大成材嗎?」說著笑笑道:「誰種過樹,告訴我什麼樹不用枝繁葉茂,就可以長成參天大樹?」掌聲,歡笑聲四起。

有近處的回應道:「大人,這樹必須先長枝葉,才能長大,不長葉子,就什麼也長不了。」

「這是為什麼?」沈默笑問道:「你們知道嗎?」

大伙兒可說不清楚,便聽沈默道:「因為植物生長,離不開水和陽光,根吸水,樹葉吸收陽光,本末相互合作,才能保證植物生長,光有本沒有末不行,光有末沒有本也不行。」說著將話頭轉回出發點道:「所以我說,農業者,國家之血脈也;商務者,國家之元氣也,興商者,疏暢其血脈、方可強國富民也!這也不是我的觀點,而是古來皆有之!如太公之『九府法』!管子之『府海官山』,周官設市師以教商賈,龍門傳貨殖以示後世!子貢結駟連騎以貨殖營生、百里奚販五羊皮而相秦創霸、即漢之卜式,桑宏羊莫不以商業起家而至卿相,更是不可計數,可見古人並無排斥商業之說!」更強烈的掌聲,喝彩聲。

「說到這兒,有人肯定還會反駁我——農人純樸、商人狡猾,所以興農可以安國,行商卻會亂國,持此論調者,自古至今不乏其人!」沈默提高聲調,有力地揮動著右手道:「但我要批判這種說法,鄭弦高以商卻敵而保國,呂不韋以商歸秦質子,鄭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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