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六百六十三章 復甦的起點

沈默的苦惱也是百官的苦惱,因為在相位穩定後,徐階終於騰出手來,開始刷新嘉靖朝渾濁不堪的吏治。

他首先開刀的自然是都察院,都察院御史職專糾劾百官,辯明冤枉,為反貪風紀之司,從成立的那天起,就是大明朝官僚體系的監督者,是朝廷對抗腐敗,提高行政效率的不二法寶。

然而嚴黨執政多年,早對都察院進行了數次清洗,將敢於直諫的正直之士或是罷官、或是流放,全換成自己的爪牙,將都察院變成了打擊異己、保護自我的看門狗,使其監督糾察的作用蕩然無存。許多不肯依附嚴黨的能臣清官被都察院彈劾下台,而很多無德無能,貪婪成性的庸官贓官,卻安然無恙,甚至得以高升。

所以徐階的第一步,就是給左都御史胡植挪挪地方,倒也不愧他。直接改任了大明朝最肥的差事,也是嚴世蕃一直盤踞的位置……工部尚書。嚴黨自然不甘心失敗,在廷推時竭力反對,但徐階已經是首輔,提前跟六部九卿打好招呼,尤其是在山西幫的支持下,取得了足足七成的支持票,將胡植踢出了都察院,並將右都御史劉燾順利的扶正。

徐階這回是用對人了,那劉燾雖然是進士,但靠帶兵打仗以戰功上位,生性嫉惡如仇、做事雷厲風行,絕對不怕得罪人。一上任,他便開始整治手下的御史隊伍,立上一本奏曰:「朝廷設風憲,所以重耳目之寄,嚴紀綱之任。近年以來,未盡得人,妄逞威福,是非倒置,風紀廢弛。臣請將闔院御史盡數開革;令各部院、各承宣布政使司重新保舉,務要堂上官開具實行,移咨吏部,審察不謬,方可任用。其後有犯贓及不稱職,舉者同罪!」也就是說,將都察院一百多名御史全都解職。然後令中央地方各大員重新保舉,且在任用後,如果出現犯贓或者不稱職,舉薦的人將同罪論處。

如此激進的方法,不要說嘉靖了,就連徐階也不能答應,直接將其奏本打回,命其重擬方案,並要求「緩一點」、「輕一點」,劉燾修改後,又被打回,又修改、再打回,如是再三,他終於忍無可忍了,直接找到徐階道:「這是最後的方案了,如果不答應,我就不幹了。」

徐階知道他說到做到,也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,終於同意了他最新方案——設一年考核期,綜合考量查實的彈劾數目,以及涉案官員的分量。為所有御史排定名次,前三分之一者,將移文吏部予以晉陞,後三分之一者,將以不稱職彈劾,絕不姑息。同時命各部院、各布政使司,舉薦合適人選,並將其表現,計入推薦者的考核中。

在徐閣老的努力下,這項仍很強硬的措施,終於獲得了硃批,已經憋壞了的劉燾終於可以行動了。他將一干御史集結堂前,大聲宣讀了聖諭,黑著臉對手下一干人道:「我知道這樣肯定會招人恨,也知道你們會恨我,但既然當了御史,就不能想著左右逢源,招人怕、惹人恨就對了!」說著重重一拍胸口道:「文官補飛禽、武官補猛獸,我們胸前卻是的神獸獬豸,獬豸是什麼?專觸不直、不正、不法者!是人間正氣的守護神,是姦邪小人的『鬼見愁』!太祖皇帝賦予我們糾察百官、風聞奏事而不論罪的權力,就是希望我們能像獬豸一樣,與貪贓枉法者勢不兩立,保大明政治清明!」

「無數前輩沒有辜負太祖的期望,他們不畏強權、仗義死節,彈劾了無數巨貪蠹國者,為國除害的同時,也成全了自己百世流芳的美名,以至於人們一提起御史。便會肅然起敬,認為是忠臣、是清官!」說到這,他重重嘆口氣道:「但這二十年來,我們和光同塵,我們同流合污,甚至助紂為虐、為虎作倀,我們玷污了自己的神聖,我們喪失了自己的尊嚴和傳統……你們捫心自問,大明朝立國二百年,可曾有哪一朝的御史,比我們還差勁?」

一席擲地有聲的講話,羞得眾御史都低下了頭,劉燾這才放緩了語氣,道:「我也知道,原先嚴黨執政,都察院也在他們手中,大伙兒有心殺賊、無力回天……才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,這是時局使然,也不能全怪大家。」剛說了兩句讓人寬心的,他又話鋒一轉道:「但現在壓制言路的人走了,沒有人剝奪咱們說話的權力了,如果還奉行『百言百當、不如一默』,甚至還給別人當槍使。那請你這就離開,本官會讓你體面的轉到別處任職。你要是選擇留下來,就得遵守御史的本分,不然休怪本官無情。本官這裡,只留志同道合的鐵骨男兒!」

無論心中作何感想,眾御史都齊聲應和道:「願與大人同志,復我御史美名!」

「好。」劉燾猛一揮手道:「眾御史聽令!」

「在!」

「自今日起,都察院全力糾察百官,凡大臣姦邪,小人構黨,作威福亂政者,劾!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,劾!凡學術不正,上書陳言變亂成憲,希進用者,劾!」

「是!」眾御史被劉燾弄得熱血沸騰,不少人當時就衝動了,一種在大明朝愈發罕見的神聖感,竟重又孳生起來。

御史一衝動,百官就倒霉。想想吧,一百多個憋足了勁兒,比著賽著挑毛病、找麻煩的傢伙,不分晝夜的盯著你,就是雞蛋也要給你挑出骨頭來,多讓人不寒而慄啊。

※※※※

在吏部的通力配合下,這場廉政風暴,終於實實在在的刮起來了,無數官員應聲落馬,其中不乏顯赫一時的高官……

嘉靖四十一年六月,廣東道御史鄭洛,參奏大理寺卿萬采貪贓;江西道御史林潤彈劾倉場總督鄢懋卿貪贓;河南道御史陳克儉彈劾河南巡撫萬虞尤貪贓,證據確鑿,不容置辯,徐階和袁煒共同票擬「革職閑住」,獲得嘉靖皇帝批准。

次月,兵部侍郎何鰲、刑部侍郎塗立、工部侍郎劉伯躍等十多員中央、地方大臣,又遭到彈劾,再次獲得嘉靖皇帝批准。

又一月,有御史馬安詮、胡應坤等人,彈劾嚴家父子不法事二十條,要求將其父子押回京城問斬……摺子被內閣打回來,又通過司禮監的關係輾轉送上去,終於還是到了嘉靖皇帝跟前。

嘉靖這次終於不批准了,他招來徐階,不滿道:「老嚴嵩已經致仕了,嚴世蕃也發配雷州,那些人還想怎樣?非要斬草除根?怎麼就這麼不容人呢?」

徐階卻不緊不慢道:「皇上明鑒。您已經申明聖意,不許再彈劾嚴家父子,下官也反覆下文強調,不可能有人不知,卻還敢上書忤逆聖意,八成是別有所圖。」

「難道不是有人為討好你這個首相?」嘉靖冷哼一聲道。

「嚴閣老是下官的老上司,下官對他老人家,是發自內心的尊敬,嚴閣老在時,下官會每日問安;嚴閣老致仕了,學生也經常寫信,問候他老人家,恭祝他身體健康,壽比南山,這都是發自內心的。」徐階趕緊解釋道:「如果有人想要討好老臣,應該幫嚴閣老說好話才對,誰要是以為落井下石能讓老夫感激,那真是大錯特錯了。」

聽了徐階這話,嘉靖面上的寒意稍減,他知道這麼一件事兒。在徐階上位之後,他兒子徐璠曾經對他說,父親你受了那麼多委屈,還讓天下人多有誤會,應該報復一下嚴家父子,好給自己正名。徐階聞言勃然大怒,破口大罵道:「你這逆子難道不知?若無嚴閣老提攜,我能得到今天的地位,要是再敢說對嚴閣老不利的話,我就打斷你的腿!」

私下對兒子都是這種態度,面對別人是更是如此,這些嘉靖都是知道的。所以他才覺著徐階不是想整嚴嵩,而只是單純的為了使朝廷重煥新貌。如是想過,嘉靖便不再追究徐階的責任,吩咐道:「那兩個頂風作案的御史,要嚴加懲處,若是有背後的主使,同樣嚴懲不貸,絕不能姑息。」說著蒼涼的嘆息道:「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,嚴惟中伺候朕三十年,該有個好下場啊……」

「是,老臣明白了。」見老嚴嵩在聖心中的地位仍如此之高,徐階心中凜然,只能恭聲應下。

待徐階退下後,嘉靖漠然坐在蒲團上,望著空蕩蕩的大殿,心裡充滿了孤獨,他竟十分想念老嚴嵩,幾十年的交情,甚至已經超越君臣的範疇,帶著點朋友的意味。嘉靖已經習慣有嚴嵩陪伴,有嚴嵩服侍,現在那條熟悉的老狗不在了,皇帝莫名惆悵起來。

※※※※

過了不知多久,陳洪輕手輕腳進來輕聲道:「主子,到晚課時間了。」

嘉靖聞言點點頭,陳洪便從香爐里提出那把小銅壺,伺候皇帝進了丹,本想告退,卻不見嘉靖入定,便輕聲問道:「主子有什麼心事兒嗎?」

過了一會兒,嘉靖緩緩問道:「嚴嵩最近過得怎樣?」

陳洪聞言面露悲傷道:「回主子,很不好。嚴閣老離京返鄉,沿途百姓知道了,紛紛趕來看笑話,處處指指點點,讓他老人家非常尷尬。竟然一路遭罵,萬般凄涼,無奈之下,只好命家人護送車輛在前面先走,自己則僅帶著管家嚴年和一個小廝在身邊伺候,三人雇一頭小驢騎著,綴在後面趕路……結果一個半月的路程,走了將近三個月,嚴閣老支撐不住,走到南昌就病倒了,到現在還在那養病,沒能返鄉呢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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