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四十七章 帝王心

只聽塗立道:「本官三天來查看賬目,也沒有查出問題。」頓一頓道:「看來嚴部堂是被誣告的。」

沈默心中一沉,暗道:「嚴黨這麼快就軟下來,想要退一步不了了之了。」按照嚴黨原先的方向,是想把事情鬧大,從而實現大翻盤,但塗立現在要息事寧人,顯然是退求不勝不敗了。

如果沈默是個純粹的政客,接受這個局面倒也無妨,但他的良知畢竟還沒讓狗吃了,怎能眼看著嚴黨繼續為禍國家?無論如何,都得讓嚴家父子下台,這是他的底線,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徐階,並義無反顧的接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。

人不能總那麼自私,有時候傻一點,才是真君子。

只聽沈默沉下臉道:「塗大人,你想救嚴東樓我沒意見,可也不能把咱們仨賠進去吧!」

「這個……」塗立錯愕道:「沈大人是什麼意思?」

「要是嚴世蕃沒有問題,你怎麼解釋那不翼而飛的一百五十萬兩工程銀?」沈默沉聲道:「難道是被咱們三個貪污的嗎?」

塗立和周淮安聞言臉色大變道:「沈大人,話可不能亂說!」

沈默逼問道:「那皇上問起,我們當如何解釋?」

「這個沈大人有所不知了。」塗立淡淡笑道:「皇宮禁內的用料極為考究,別的不說,就是那些大段的金絲楠木、紫檀木、黃梨木、在中原已經找不到了,得從雲南、海南採伐,然後長途運輸進京。」說著雙手對搓道:「當時世道不太平,不敢走陸路運送,專門造了三十艘大船,十艘運送木料,二十艘作為軍艦護送,僅這一項,就耗費了近八十萬兩銀子。」

「那為何工部的賬上查不到這些船?」沈默問道:「也從沒人提起過這件事。」

「造船是廣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負責的,錢直接撥給了地方上。」塗立慢悠悠道:「這是有據可查的。」說著對沈默道:「我為這事專門問過工部的人,他們說,現在工程完工了,三十艘船可以都交給兵部調用,那八十萬兩的開支,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記在兵部賬上了。」

冷不防對方給出這樣的解釋,沈默知道他們是準備先自我撇清了,然後拿給宮裡的八十萬兩做要挾,你要是不接受這個說法,那咱們就徹查下去,扣去我們能說清的部分,再查剩下的流到哪裡去了?倒要看看誰敢查下去!

「還真是光棍啊!」被反將了一軍,沈默不由暗暗皺眉,他曾掌市舶司,對船隻造價很是熟悉。建造三十艘大船,其中還有十艘運輸船,哪怕用最高的規格,最多二十萬兩銀子足矣,哪用八十萬兩?

而且沈默知道,這些年來,大明的航運業已經十分發達,從天津到山東,從江浙到福建,從福建到兩廣,從兩廣到南洋,都有大型的船隊如梭往來,只要付出一筆可觀的運費,就能把木材從東南運到北京來,哪用得著專門造船?

但人的觀念總是落後於時代的,京里的大人們,尤其是紫禁城的皇帝們,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,片木不許下海的時候,將從海南到天津的海路視為畏途,若不親身經歷,是無法改變的。

如果沈默抓住此事不放,最多就是朝廷派員追查此事,廣東可在大明朝的最南端,一來二去就是好幾個月,嚴黨現造船都來得及,可真是沒法說清。

向來很有想法的沈默,竟一下子沒了思路,只好權且接受了塗立的說法,於是塗立說,第二天便面聖說明情況……沈默身為下官,也沒法阻攔,只好由他去了。

其實沈默不怕塗立如此上報,他早通過內線,得知嘉靖皇帝的態度,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拿下嚴世蕃了,所以痛快接下這個差事,實指望著再給自己加個功勞,好讓未來更有把握些。

可如果等到嘉靖駁回塗立的意見,那不是給自己加分,而是減分了。而且更嚴重的是,一旦嚴世蕃被皇帝逼急了,用那給內廷的八十萬兩銀子做要挾,讓嘉靖帝夾得難受的話,自己一定會成為出氣筒的。要是真到那一步,可就豬八戒照鏡子,里外不是人了。

沈默更擔心的是,自己自出道以來,一直英明神武的形象,會毀於一旦。那可是維繫自己脆弱小團體的重要武器,絕對不能有失。他豈是善罷甘休之人?讓鐵柱把所有卷宗一股腦打包,帶回家繼續尋思。

※※※※

回到家中,他便一頭扎進書房,開始仔細研究工部的賬目,想要找出些漏洞,在最後時刻翻盤。但他悲哀的發現,自己於賬目一道,簡直是一塌糊塗,看到頭昏腦漲,卻還是不得要領。

他想到自己自信滿滿的接過差事,想要完成對自己最有利的布局,誰知竟一頭碰了壁,反讓嚴黨擺了這麼一道,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!沈默不由火氣上升,把來請吃飯的丫鬟好一個凶,嚇得丫鬟落荒而逃。

沈默低頭準備繼續研究,卻發現天暗的看不清東西了,不由大叫道:「掌燈!掌燈!」等了片刻,還是沒有動靜,沈默怒道:「人都死哪去了!」

話音未落,外面有了亮光,然後便見若菡端著個燭台進來。

沈默不由尷尬道:「夫人,不是說你……」

若菡白他一眼,用燭台將屋裡幾處燈光點著,書房便亮堂起來,這才對沈默道:「老爺是主子,當然想罵誰都可以,只是萬一教壞了孩子們,可就麻煩了。」

沈默訕訕道:「我也是急得,所以才口不擇言。」說著笑道:「你來得正好,我有問題請教。」

「奴婢惶恐。」若菡裝模作樣道:「願為大老爺分憂。」

沈默便問道:「你在各個省里都開著分號,卻從不親臨視察。是怎麼防備那些掌柜的中飽私囊?」

「水至清則無魚。」若菡道:「他們無傷大雅的拿點吃點,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了,但凡事有個限度,要是鬧得不像話,我就直接砸他的飯碗!」

「我知道你厲害。」沈默拉著她的手道:「我是問你怎麼做到的?」

「查看賬目呀。」若菡道:「每個月都有賬本送到我手裡來,我通過對賬目的查看,便能發現收支異常,往往那些徇私舞弊,就存在於這些異常的地方。」輕巧的話語背後,不知凝聚了多少汗水和心血,只是她不說罷了。

「那……你能不能幫我,把這個賬理一理?」沈默指著那堆案件相關的賬冊,對若菡道:「我知道有點多……」那些賬冊足有厚厚的二十多本,在沈默看來,沒有十天半個月,甭想理出個頭緒來,可時間不等人,哪有那麼多時間?所以他才急得失了態。

誰知若菡翻了翻那些賬冊,很淡定道:「一晚上就夠了。」

「夫人,莫要消遣我?」沈默苦笑道:「為夫向你賠不是了……」

「我有那麼小心眼么?」若菡千嬌百媚的橫他一眼道:「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,奴家也不敢哄騙老爺。」便拉著沈默的手道:「咱們先去吃飯,等吃晚飯便開工,保准不耽誤。」

沈默將信將疑,但不敢得罪權威,只好答應下來。

等心不在焉的吃完飯,沈默和若菡又回到書房時,便見門前站著十個模樣伶俐的女子,一齊向他倆請安。

沈默看她們肩上都背著個制式的包袱,心下覺著奇怪,但沒有問,他知道若菡必有計較。

進了書房後,若菡讓人抬來兩張大方桌,將屋裡的燈全都點亮,光明如晝,又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。趁著下面人忙活的功夫,若菡小聲對沈默道:「我培養這些女孩子好多年,那麼多的賬目能及時算清,全仗著她們的鐵算盤。」說著對那些女子道:「這裡有二十本賬冊,只有收支兩項,沒有銷售、借貸,所以你們必須儘快理清楚。」

「是!」女子們一起脆聲應道,便將包袱里的算盤、紙、西洋鉛筆拿出來,噼里啪啦算了起來。

沈默看這些女子一面運指如飛,一面翻動賬冊,不由眼花繚亂、目眩神迷,對若菡小聲讚歎道:「看來你能把事業做那麼大,真不是僥倖得來的。」

若菡幸福看著沈默道:「沒有大老爺撐起一片天,小女子就是有再大的本事,也沒地兒施展啊。」

「行了,咱們別互相吹捧了。」沈默笑道:「也不知賬目理清楚,到底有沒有什麼收穫。」

「一定會有的。」若菡輕聲道:「老爺放心吧。」說完兩人便沉默下來,書房中只聞一陣沙沙的春蠶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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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的北京城,不止一處算盤聲,西苑紫光閣內,這時也是噼里啪啦一片聲響。

兩張長長的紫檀木大案上,擺著兩具長一丈、寬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,站在案前的,是二十個從針工局、巾帽局、尚衣監臨時調來的記賬太監,十個太監共用一個算盤,十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算珠,滿頭大汗地統算著賬冊。

司禮監的四大太監,此刻齊聚紫光閣內,卻沒有了往日的神氣,都俯身跪在一道珠簾前面,一動都不敢動。

珠簾後面的軟榻上,盤腿坐著大明朝的至尊,嘉靖皇帝陛下,此時皇帝正目不轉瞬的盯著榻邊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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