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四十五章 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

聽了馮保的話,沈默臉色大變,一拍大腿道:「終於知道哪裡不對了!」便對馮保道:「這事兒我得趕緊去知會徐閣老,王爺那邊你幫我解釋一下。」

「聽說徐閣老都不待見您了……」馮保小聲道:「幹嘛熱臉貼人家冷屁股?」

沈默一愣神,心說「難道已經是眾人皆知的秘密了?」

馮保小聲解釋道:「是陳師傅說的。」

原來是老跟自己作對的陳以勤,沈默心下釋然,要是這傢伙不說自己的壞話,那才真叫奇怪哩。便淡淡笑道:「少在這亂嚼舌根子,當心陳大人撕爛你的嘴。」

馮保小心賠笑道:「這不是向著您嗎?」

「知道了。」沈默笑罵一聲道:「快去傳話吧。」兩人便分頭行動,馮保回王府報信,沈默則去了西內。大內侍衛已經是老相識了,只是賠笑問了問,您這是要見皇上,還是去內閣啊?

沈默說是去無逸殿,侍衛便知會值房裡的公公,領著他進了宮,往無逸殿方向去了。

徐階正在批閱公文,聽說沈默進來,起身熱情相應,全然看不出剛擺了人家一道的尷尬。沈默也依舊恭敬有加,也看不出哪怕一絲不滿。

「拙言,有什麼事嗎?」就座後,徐階輕聲問道,他知道沈默現在奉行縮頭政策,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。

沈默點點頭道:「方才打聽到個情況,得趕緊來跟老師說說。」

「拙言請講。」

「關於嚴世蕃貪墨三大殿資金的事情,不能往下查了。」沈默沉聲道。

「為何?」徐階不動聲色道。

「再查下去……」沈默輕聲道:「就查到天上去了。」

「什麼?」徐階不禁動容道:「你說皇上?」

「不錯。」沈默壓低聲音道:「據可靠消息,內廷二十四衙門連年虧空,去年皇上心血來潮,命內廷整頓,還要查看賬目,司禮監的太監們東挪西湊,還有八十萬兩的大窟窿沒有補上……」

「難道?」徐階的老白臉變得更白了,艱難道:「是嚴世蕃幫著補上的。」

「對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而且正是挪用三大殿的款子!」

徐階聞言沉默良久,最後嘆口氣道:「嚴世蕃這是挖了坑,等著我往裡跳啊……」說完朝沈默拱手道:「幸虧拙言發覺的早,不然為師真要誤中奸計了!」如若真讓嚴黨把案子查下去,待真相大白後,嚴世蕃便立時成為「為主蒙垢」的忠臣,鄒應龍卻成了誣告賢臣的小人,哪怕嘉靖皇帝對嚴世蕃再有偏見,也會心生惻隱,讓他過了這一關的。

沈默和徐階不禁倒抽涼氣,原來嚴世蕃早就察覺到聖眷已衰,一面試圖挽回,一面悄悄布下了這個「置之死地而後生」之局,現在三法司盡以其馬首是瞻,八十萬兩工程款,也化成補丁,填上了宮裡的漏洞,木已成舟,無可置辯,竟成了無解之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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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輔值房中的兩人,陷入了長久的沉默,徐階暗道:「這樣一來,我前日去嚴府的一番做作,真成了止增笑耳,原來人家早握好了底牌,就等著這最後一刻翻盤了,又怎會因我幾句承諾,引而不發呢?」

沈默卻十分鬱悶,原本很簡單的事情,被這幫人搞得如此複雜,如果不把「三大殿余銀案」寫進彈劾奏摺中,說不定嚴世蕃已經捲鋪蓋滾蛋回家了,哪會給他鹹魚翻身的機會?

不過他也知道,這是立場問題,哪怕鄒應龍聽了自己的話,徐階的人也會把那案子添進去的。因為徐黨的目標是徹底打到嚴黨,取而代之。而沈默卻不希望嚴黨就此完蛋。歸根結底,在一家獨大的朝堂上,是不會允許新生勢力發展的,所以他理想的狀態是,徐黨佔據上風,卻沒法取而代之。如此,自己那點弱小的勢力,才能在兩黨夾縫中求生存。

因此,沈默願意看到嚴世蕃逃過此劫,而徐黨卻迫切希望能將其連根剷除,所謂欲速則不達,這下徐黨正中了嚴世蕃的奸計,一下子被動異常。

過了不知多長時間,還是徐閣老開了口,問道:「拙言,不瞞你說,老夫也覺著起先的定計有些太狠,想要緩一緩,松一下。」

沈默看看牆上掛著的御筆「抱一」,心說:「看來這次我倒跟皇帝不謀而合了,當可事半功倍,左右逢源了。」便正色道:「需要學生做什麼,老師儘管吩咐。」

徐階望著他道:「老夫現在只想把嚴世蕃趕出京城去,拙言,你能把這件事辦好嗎?」

「學生可以試試。」沈默輕聲道。

「僅是試試而已嗎?」徐階有些失望道。

「一定可以。」沈默笑笑道。

「那好,我會向皇上進言。」徐階道:「讓你參與進此次會查,千萬記住。不要讓嚴黨把此事抖出來!」

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那樣的話,必須要做一些讓步了。」

「不要緊。」徐階一擺手道:「只要嚴家父子下台就行,至於嚴黨其他人,我可以都放過。」

沈默心中一喜,這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的局面嗎?但面上仍然沉穩道:「謹遵老師的命令。」兩人又談了些後續的事情,沈默便告辭出宮,徐階則繼續辦公。到下午時分,他才起身去紫光閣例行請安。

所謂請安,除了問問皇帝龍體安康外,便是向皇帝彙報這一天收到的主要奏報,並提出處理意見,皇帝答應了,司禮監便批紅用印,成為大明的國家意志,交由下面執行。

儘管嘉靖近年來愈發怠政,但對幾件事情,還是十分上心的,一是南倭北虜,二是江南市舶,三是各級人事變動。因為前者關乎他的國土安全,次者關係到他的錢袋子,後者則是至關重要的人事權。把這三方面抓好了,帝國就亂不到哪裡去。

對於邊事,總體來說是南喜北憂,從嘉靖三十九年起,南方的抗倭形勢便漸漸好轉,在蘇松一代倭寇絕跡後,戚家軍奉命南下,在台州九戰九捷,以極小的代價,取得了殲敵萬餘的輝煌戰果。戚繼光和他奇蹟般的軍隊,自此威震天下。極大地鼓舞了明軍的士氣,也向屢戰屢敗的大名官兵,指明了取得勝利的道路。

各省將領紛紛來到戚家軍營,學習戚繼光的治軍之法,觀摩戚家軍的行軍作戰。戚繼光也不敝帚自珍,將自己與沈默合編的《紀效新書》,傾囊傳授給諸位將軍。在戚家軍輝煌的戰績面前,沒有人質疑寫書人的資歷,反而奉為圭臬,回去後紛紛照著組建新軍。

此時,正是東南軍改的黃金時機,沿海的衛所軍隊,在倭寇數年的衝擊下,已經名實俱亡、從地方到朝廷,都在現實的壓力下,沒有人願意恢複戰鬥力低下的衛所。那些在殘酷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將領們,全都一股腦的改為募兵制,以豐厚之資招募勇武之士,效仿戚家軍的賞罰制度、作戰陣型,戰鬥力很快飛躍提升。

對於明軍的進步,作為對手的倭寇最有發言權,在十年前,一百個倭寇,在幾個精銳武士的率領下,便敢向上萬明軍發起衝擊,還能戰而勝之,殺敵無數;到了五年前,同樣的倭寇,就只敢衝擊上千人的明軍隊伍了;到了這幾年,情況變得一年比一年糟糕,幾乎在人數相當時,倭寇也沒法佔到優勢了,如果碰上比較生猛的「俞家軍」、「譚家軍」、「盧家軍」、還要被人家以少打多;若是碰上戚家軍,直接望風披靡,趕緊逃命要緊。

而且在群眾基礎方面,胡宗憲在給嘉靖的奏疏中,曾一針見血的分析道:「為什麼以前年年抗倭,倭寇卻越抗越多?關鍵是老百姓沒活路,才有那麼多人鋌而走險,下海入伙。所以微臣這些年,做的最多的,不是指揮軍隊作戰,而是讓老百姓有活路,老百姓能合法的掙到錢,一家人不愁吃穿,誰還會剃了頭冒充倭人?」他這樣說,也是這樣做的,通過一系列減租減賦、保護私產、鼓勵工商、興修基建等開明政策,幾年下來,逐漸為大明朝挽回了失去的民心,而且市舶司的開設,更是讓士紳百姓不需要通過走私討生活,將倭寇賴以生存的基礎連根拔起,再不會出現老百姓主動給倭寇帶路,為其提供補給的難堪情形了。

倭寇們惶恐的發現,現在他們想要補充人手,都比以前困難許多,只能通過搶虜人口的方式來完成,可那些強迫入伙的老實人,豈能跟自願下海的亡命徒相比?戰鬥力下降也就成了必然。

幾方面綜合因素,抗倭形勢一片大好,現在山東、江浙、福建北部的倭寇基本被肅清,現在戰場已經南移到閩南、廣東一帶,離大明朝的錢糧重地越來越遠,對帝國的威脅自然也越來越小。

這讓嘉靖皇帝分外欣慰,對胡宗憲、戚繼光等人更是大加讚賞,不吝獎勵,甚至連嚴閣老也跟著沾了光……胡宗憲能以區區巡按掌東南六省軍務,與嚴閣老的破格提拔有直接關係。嘉靖每念及此,都會說嚴閣老為國選材,眼光確實是好。

在徐階看來,胡宗憲的存在,才是嚴嵩遲遲未去的關鍵所在,為了穩定東南局勢,嘉靖絕不會讓嚴嵩倒了,不然牆倒眾人推,砸死了胡宗憲,誰敢保證朝廷費盡舉國之力,死了幾十萬人,才取得的優勢,會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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