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四十四章 演員的自我修養

無論如何,嚴嵩是十分感激徐階的,尤其是想到昔日夏言倒台後,自己毫不留情的痛下殺手,他就更覺著徐階是個厚道人,自己真是命不錯。

徐階便將皇上相招,跟皇帝的會面,添油加醋的講給嚴家父子聽,其中自然要把皇帝的怒火中燒和自己的苦心周全,加倍呈現給嚴家父子倆。

事關自己的命運,嚴嵩父子焉能不緊張?待徐階講完,嚴世蕃便連聲問道:「皇上果然信那鄒應龍的誣告?」

徐階毫不猶豫地點頭道:「是的,而且非常生氣。」說著滿眼憂慮的對嚴世蕃道:「小閣老,你可要拿出全部本事了,不然……」話雖然就此打住,但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了。

嚴嵩聽完,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……他以為皇上會放過他們父子倆,原來還是要懲治嚴世蕃的……嚴世蕃一被定罪,他就逃不了個疏於管教的罪名。雖然不會被嚴懲,但帶著處分歸鄉,跟全須全尾的榮歸故里,那差別可就大了去。

嚴世蕃也不見了平日的不可一世,坐在那裡默然不語。幾次想開口求助,但始終拉不下臉來。

還是嚴嵩看出來了,對嚴世蕃道:「東樓,給鵠兒他爺爺端杯酒,你想過這一關,還得靠自家人啊。」

嚴世蕃沒有拒絕,順勢端起酒杯道:「事到如今,還望老太公多多周旋。」他對徐階向來直呼其名,如此敬稱卻還是第一次。

徐階一臉的憐惜,接過嚴世蕃的酒杯道:「小閣老,下官知道您正在難處,絕不會坐視不理的。」說著對嚴嵩道:「當時下官便對皇上說,閣老執政多年,功高卓著;小閣老雖然性子風流了些,生活闊綽了些,但並沒有重大過失,至少居喪期間飲酒作樂,那是絕對沒有的。還希望聖上不要偏聽偏信,免得損害國家棟樑,禍及社稷安危!」平時真看不出來,徐閣老是如此優秀的演員,就連張居正這般知道內情的,也不禁暗暗嘀咕,莫非徐閣老為自己孫女打算,真打算放嚴家一馬。

他卻忘記了,一個都能把親孫女往火坑推的老傢伙,又怎會跟政敵講感情呢?

一切的一切,不過是徐階麻痹嚴黨的表演而已,其實他的演技並不高明,但時機抓得太好了——一般看來,他作為勝利的一方,哪還用去失敗者家中裝孫子?所以哪怕狡猾如嚴世蕃,都只覺著徐階懦弱無能,卻沒察覺出,這只是狡猾的徐閣老,感到短時間內無法取勝,才施展出的緩兵之計。

※※※※

無論如何,嚴家父子是被他徹底騙倒了。

嚴閣老感動的熱淚盈眶,對老僕人嚴年道:「把家裡人都召集起來。」

嚴嵩不說所為何事,徐階也不好問,直到嚴家上下百十口子都聚在堂前,然後讓嚴世蕃扶著自己起身,突然朝徐階跪了下去。只見他一臉感激道:「全仗閣老挽回,老朽自當拜謝。」

包括嚴世蕃在內的嚴家人都驚呆了,但見老爺子都跪了,大家還有什麼辦法?跟著跪吧。

於是,黑壓壓地跪了一片,跟著嚴世蕃喊道:「多謝閣老搭救之恩。」

徐階驚得手足無措,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招呼,趕緊連聲道:「快快起來,快快請起,老朽實在不敢當啊……」說著趕緊去扶嚴閣老。

嚴閣老已是老淚縱橫,緊緊抓住徐階的手,顫聲道:「我已經八十好幾了,黃土埋到嗓子眼,轉眼就成古人了。」說著給徐階重重磕頭道:「還請閣老看在多年同僚的情分上,照顧這些不肖子孫……」

所有人都震驚了,隻手遮天二十年的嚴閣老,竟毫不猶豫的給多年來,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的副手跪下了。這一幕,便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,讓嚴家的子孫們,徹底明白世道變了,仗著老頭作威作福的日子,一去不復返了,也讓嚴世蕃感到無比屈辱……

徐階也有些恍惚,眼前的場景讓他跨越時空,一下回到十五年前——那一次嚴家父子跪在夏言面前,痛哭流涕,指天賭咒,苦苦哀求一線生機。

當時夏言位居內閣首輔,掌握著足以致命的罪證,要消滅嚴黨簡直易如反掌,但他被嚴家父子的痛哭,勾起了惻隱之心,雖把那父子倆痛斥一頓,卻終究放了他們一馬。

這一馬,就讓夏言死無全屍、身敗名裂,到如今身首不能同穴,沉冤不能昭雪!

這一系列的念頭,也就是轉眼的功夫,徐階立刻扶起了嚴嵩,拍胸脯道:「閣老請放心,只要我還在位一天,自當為嚴家全力周旋。」至於往好里周,還是壞里旋,就不一定了。

嚴嵩這才定下心來,揮手讓家人退下,對徐階笑道:「你我在同一屋檐下十多年,就是手足也不過如此,應該以兄弟相稱,以後通家友愛,不分彼此。」

「如此,小弟就托個大,稱呼一聲老哥哥了……」徐階也動情道:「老哥,咱們嚴徐兩家,當和衷共濟、永結同心啊!」

「老弟……」兩雙老手緊緊握在一起,友誼地久天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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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坐了一會兒,到了掌燈時分。嚴年過來請移座花廳,那裡已經擺好了豐盛的筵席,招待嚴家的貴人。

徐階毫不推辭,與嚴閣老父子把酒言歡,酒酣耳熱之際,他還一臉誠意的對嚴世蕃道:「靠著閣老與皇上素日的恩情,小閣老逃過一劫。」頓一頓,語重心長道:「但萬不可掉以輕心,如今多事之秋,難免會有一些小人藉機生事,暗地裡抓咱們的把柄。小閣老還需稍加收斂,切記,切記。」說著笑笑道:「日後要是沒事了,自然可以隨意點。」

嚴世蕃最煩別人說教,尤其是平素瞧不起的徐階,心中更是惱火,但面上還要稱謝不迭道:「多謝閣老肺腑之言,某家不敢忘記。」

徐階笑道:「人老了,就是喜歡嘮叨,小閣老別往心裡去。」

「在下還分得清好賴。」嚴世蕃乾笑道。

一席終了,已是月上中天,徐階謝絕了嚴家父子的挽留,在張居正的攙扶下一步三搖,坐上了轎子,揮手示意不必遠送,便顫巍巍的離去了。

張居正一直把徐階送回家,扶著他下轎的時候,卻見老師雙目炯炯,雖滿身酒氣,但毫無醉態,不由吃驚道:「老師是裝醉?」

「呵呵。」徐階笑道:「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其中深意也。」說著看張居正一眼道:「太岳,今兒看了一晚上戲,是不是對老師挺失望的?」

「老師哪裡話?」張居正堅決搖頭道:「學生今晚真是受益匪淺,不僅從您身上,就連從嚴閣老那裡,也讓學生悟到了很多。」

「有長進就好啊。」徐階看看漫天的星斗,幽幽道:「我看出來了,嚴嵩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嚴閣老了,他是真的想退了。」

張居正點點頭,輕聲問道:「老師,那你準備放過他嗎?」這也是他整晚上都想問的問題。

「一切已經太晚了。」徐階緩緩搖頭道:「你要知道,政治不是一場遊戲,而是真正的戰爭,下面的小兵可以棄權、可以投降,這都無所謂。但統帥是沒有那個資格的!」他臉面變得有些猙獰道:「沈默有句話,我很喜歡……出來混,遲早是要還的!嚴家父子作惡幾十年,害死了那麼多人,把個好好的大明朝,折騰的內外交困,現在看著混不下去,就像拍拍屁股走人了!真是痴心妄想!」說著重重一揮手道:「把欠賬還清再說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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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分兩頭,再說嚴家父子見轎子遠去了,便轉回房中。折騰了這老長時間,嚴閣老早就撐不住了,倒在床上就昏睡過去,嚴世蕃叫了兩聲,見沒應答,便搖搖頭出去了。

回去自己的書房,胡植、何賓等幾個心腹,早就等在那裡……就像張居正說的,嚴黨不是嚴家父子,而是一群有著共同利益的朋黨,他們互相勾結,互相扶持,相當諷刺的是,他們要遠比「意氣相投」的清流團結得多。

聽說的小閣老有難,眾人趕緊聚過來,倒不是和他感情有多深,而是因為嚴世蕃乃嚴黨的旗幟、智囊、主心骨,他要是有閃失,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。

嚴世蕃對他們說了徐階到訪的情況,說完奇怪道:「徐老頭和我們家並不深交,不知這次為何如此賣力,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天生賤骨頭了?」

胡植等人笑道:「嚴閣老雄風猶在,小閣老雄姿英發,他徐老頭知道不能取勝,所以才來賣好唄。」

這也是最合理的解釋了,嚴世蕃緩緩點頭道:「是啊,這個松江佬蔫壞蔫壞的,心眼特別多,知道皇上不想讓人迫害我父子,便賣個人情,誰都不得罪,他何樂而不為。想要咱們把他當成患難知己,日日後再徐徐圖之也說不定。」

眾人議一陣,何賓道:「日後的事情日後說,關口是,現在該怎麼辦?」雖然徐階說皇帝不欲處罰嚴世蕃,但事不目見耳聞,焉能輕信?無論如何,一定要保證小閣老安然無恙才行。

胡植也問道:「原來設下的套子,還用不用了?」

「用,為什麼不用!」嚴世蕃冷笑道:「老子挖了坑,還等著有人往裡跳呢。」說著指指胡植幾個道:「現在知道了吧,當初把你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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