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四十三章 抱一

在徐黨的運作下,那封精心炮製的奏章,果然很快擺到了嘉靖帝的案頭。

無論是都察院的鄒應龍,正修書的張居正,在家帶孩子的沈拙言,還是在內閣辦公的徐階,都在緊張的等待最終結果。

時間過得真慢啊,半天就像半年一樣漫長,直到中午時分,有宦官來無逸殿傳話,說陛下請徐閣老過去。

徐階知道皇帝的決斷出來了,便二話不說、整整衣襟,跟著那宮人去了皇帝暫居的紫光閣。通稟之後,殿門緩緩打開,徐階進去恭敬請安,皇帝讓他起身,黃錦趕緊拿來錦墩,請徐閣老坐下……自從那場大火之後,嘉靖便恩賜徐階面聖時可坐錦墩,從而使他在這方面,也與嚴閣老並駕齊驅了。

君臣相對,嘉靖卻沒有說鄒應龍的奏本,而是招呼徐階上前道:「朕今日手癢,寫了幾個字,存齋過來看看,還拿得出手嗎?」存齋是徐階的書房名,以此喚人,卻比稱呼其號還要禮貌。

徐階趕緊從坐上起來,畢恭畢敬的小步過去,來到御案前,便見上面鎮紙下,壓著一方宣紙,紙上兩個清瘦而有力的大字,曰「抱一」。看到這兩個字,他一邊連連點頭,面露讚賞之色,一邊卻飛快地轉動心思,想要破解其背後的真意。

徐階侍奉皇帝也有快十年了,自然知道嘉靖聰明剛愎,總喜歡把真實意思隱藏在一些簡單的字眼中,讓下面人去猜測。這也不全是為了故弄玄虛,也是嘉靖考驗下屬,能不能跟自己心意相通,能不能準確領會聖意的一種方法。

所以徐階必須從這兩個字中,準確判斷出今天皇帝的態度。好在這次的不難,徐階飽學之士,自然知道這兩個字出自《道德經》,曰:「曲則全,枉則直,窪則盈。敝則新,少則得,多則惑。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,不自見故明,不自是故彰,不自伐故有功,不自矜故長。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通篇的主旨是「曲則全、少則得,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」。

心中品嘖著這段聖人之言,徐階心中不由一緊,暗道難道皇上的意思,是要我在這件事上退一步,不要過分相逼?不要再跟嚴閣老鬥了?

「怎麼不說話?」這時嘉靖出聲道:「難道朕的字那麼差?」

「哦,皇上說笑了……」徐階這才回過神來,連忙道:「觀皇上御筆,運筆如蠶吐絲,骨力如棉裹鐵,如春林之絢采,似飛天之飄逸,實乃人生一大享受,雖趙孟頫、賀知章再世,也不過如此吧。」

「呵呵,存齋過譽了。」嘉靖開心笑道:「要是喜歡,這幅字就賜給你了。」

徐階連忙謝恩不迭,黃錦便將那字小心取下,送回司禮監裱糊後,再送去他的值房。

※※※※

品完了皇帝的字,徐階重新回到座位上,嘉靖這才將鄒應龍的奏本給他看,問道:「現有御史彈劾工部尚書嚴世蕃,不知道愛卿意下如何?」

徐階心說:「之前那麼多彈劾奏章,也從沒見您問過誰。」絲毫不敢怠慢,趕緊打開閱讀起來,其實也就是裝裝樣子,那奏本的內容,他早於皇帝幾天,就已經看過了。

過了一會兒,合上奏本,遞還給一邊的太監,表示自己看完了。

嘉靖問道:「愛卿署理內閣,為百官之首,認為此事該當如何處之?」

「啟稟皇上。」徐階趕緊道:「御史彈劾首輔,乃是國之大事,應當迅速著有司查辦,還嚴閣老一個清白。」

「愛卿的意思是。」嘉靖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道:「嚴閣老是清白的,但嚴部堂卻不是,對嗎?」

「這個……」徐階不禁額頭見汗,皇帝的訓誡猶在眼前,他哪敢隨便亂說,便輕聲道:「在沒調查清楚前,任何人都是清白的。」

「呵呵,果然不愧是甘草國老。」嘉靖聞言笑起來。

徐階老臉不紅道:「謝皇上美譽,甘草性溫平和,正合聖人之抱一之道。」

「不錯不錯。」嘉靖讚許地看他一眼,似乎對徐階能領會聖意表示滿意,話鋒一轉,又緩緩道:「這個鄒應龍所奏的,似乎不是妄語,朕對那嚴世蕃的一些行徑,早就有所耳聞了。」

徐階趕緊點頭道:「皇上聖明,微臣也聽說,嚴部堂在居喪期間,似乎還宴樂不止,而我那孫女婿嚴鵠,扶柩還鄉的路上,也鬧得有些不像話。」徐階低調歸低調,可絕不會放過上眼藥的機會,拿跟自己有姻親關係的嚴小二說事兒,顯然十分有說服力。

嘉靖面色轉陰道:「僅憑這一點,朕殺了嚴世蕃父子也不為過。」

嘉靖說得狠,徐階卻不敢叫好……平心而論,他當然希望把嚴家爺們兒全都論斬,但擔心是皇帝試探,如果表現的太激烈,恐怕會遭到皇帝猜疑,於是婉言道:「嚴鵠是臣的孫婿,臣也不願傳聞是真的,但如果查證不假,那臣必不徇私情,嚴加處置此等孽畜!」

這話妙就妙在展現了他與嚴家的姻親關係,從而撇清了他構陷嚴家父子的嫌疑,還樹立了自己公正而不乏人情味的形象,如此嘉靖才能不再往「黨爭」上想,從而之專註於事件本身。

最後嘉靖終於拿定主意,對徐階道:「將鄒應龍的這份奏章明發天下,並責令三法司會查此事,儘快將真相稟報上來。」

「臣遵旨。」徐階領命道。

※※※※

徐階領了旨,從紫光閣回到值房,見皇上賜的那副字,已經端正的擺在大案上了。他對著那「抱一」二字站了許久,終於把嘉靖的意思領會透了——這是在教導自己,如何去當一國宰輔呢!也就是說,皇帝已經決心把嚴閣老換掉了!

但同時嘉靖也警告他,「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」,他能順利接掌相權的前提,是「不爭」!不許再為難嚴閣老,不許得寸進尺。

徐階正在那裡發獃,下面通稟張居正來了。

張居正修《興都志》的地點也在西苑,一上午心急冒煙,一點事兒沒幹,打聽著徐閣老回來了,馬上竄過來,打聽消息。

徐階一看牆角的西洋鍾,午時過半了,不理張居正的追問,道:「陪我吃飯去。」張居正只好悶悶的跟著,出了西內,來到上次吃飯的飯館,還是上次的房間,點菜之後,屏退左右,爺倆才開始說話。

「老師,現在總可以說了吧?」張居正道。

「嗯。」徐階緩緩點頭道:「皇上的意思是,先著三法司查清此事再說。」

「什麼?」張居正一下子就變了臉色,道:「刑部尚書何賓,嚴黨骨幹!大理寺卿萬采,嚴黨骨幹!左都御史胡植,嚴黨骨幹!讓清一色的嚴黨去查嚴黨,能查出問題來才有鬼哩!」說著有些埋怨道:「老師,您怎麼不據理力爭呢?」

「我沒法爭啊……」徐階嘆口氣道:「一面聖,皇上就把倆字擺在我面前……」

「哪兩個字?」張居正問道。

「抱一……」徐階又嘆口氣道:「聖人抱一,我怎麼敢想三想四呢?」

張居正尋思片刻,面上的憤怒漸漸隱去,輕聲道:「看來皇上想讓雙方各退一步,順利的交接吧。」徐階點點頭,沒有作聲。

「這可不行。」張居正卻接著道:「嚴黨可不只是嚴家父子,而是一股勢力,一個前所未有的奸黨,如果讓嚴家父子體面的退下去,他們仍可以在野指揮手下,繼續為非作歹,那樣如何對得起楊繼盛他們的犧牲?」數百年來科舉選官,讀書人數目急劇增長,已經成為一個十分清晰且獨立的階層,在朝則黨同伐異、治理天下,在野則教化百姓,針砭朝政,其角色界定日益清晰,自我意識和政治人格日漸成熟,無論在朝在野,都有巨大的能量。所以把對手整得罷官不算什麼,因為人家還有巨大的影響力,甚至隨時可以東山再起,只有在政治上徹底否定,把對手徹底搞臭,才算是最終勝利。

所以張居正聽說,徐階竟然向嚴黨妥協了,一下子就著急了,道:「嚴嵩父子一向得到皇上的恩寵,皇上的性格您最清楚,朝令夕改,變化莫測,今天發起怒來,要處置他們,或許明兒個想起嚴閣老前時的撈出,可能又迴轉聖意,再不讓對付他們。」說著加重語氣道:「那時扳不倒他們,還叫他們父子記恨下,必會遭到慘烈的報復的!」

聽了張居正的話,徐階陷入了沉思,過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道:「你說的也有些道理,難保皇上明兒會怎麼想。」

「對嘛!」張居正高興道:「老師,當斷則斷吧!」

「好。」徐階頷首道:「下午下班後,我就去走一趟。」

「您準備跟皇上怎麼說?」張居正來了勁頭。

「跟皇上說什麼?」徐階看他一眼道:「我是去嚴府……」

「嚴嵩家?」張居正失態的張大嘴巴道:「老師,您不會是……說昏話呢吧?」

「老師沒有昏頭。」徐階看他一眼道:「太岳,你都說了一切遠未終結,當然要從長計議了,自己好好尋思一下吧,若是想不明白,你就永遠趕不上沈拙言……」說著夾一筷子水芹菜,慢慢咀嚼起來,這是不再說話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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