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四十二章 最後的一本

如果時間倒回半個時辰,沈默絕對會從後門溜掉,就算被人笑做無膽鼠類,也不願跟這件事兒沾邊。

歸根結底,嘉靖皇帝陛下,之所以讓他靠邊站,不是為了讓他在家享受天倫之樂,而是對他之前鋒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懲,如果自己還不識相,在這個節骨眼跳出來的話,必然激怒皇帝,從而引起難以挽回的惡果。

這次可不像二月會試那次,只需在掌握罪證後稍加威脅,袁煒就得乖乖就範,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辦成了,誰也沒有驚動。這回是兩黨的終極決戰,哪怕徐黨佔多大優勢,也不可能兵不血刃、不聲不響的就將舊勢力擊敗。

嚴黨經營朝堂二十年,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滿是其黨羽,雖然經過徐黨一番連消帶打,已是骨幹盡折,羽翼紛落。可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總會在眼看覆滅時迸發出強大的反擊,讓膽敢挑戰者付出血的代價。

沈默對決戰前雙方的實力進行評估,相信徐黨能取得最終勝利,不過殺敵一千、自損八百,必將損失慘重,失掉一部分人望。這無疑是他最願意看到的,畢竟他雖然名義上是徐階的學生,但已經孵化了自己的小陣營,正可獲得更多的發展空間。

但徐閣老顯然不想讓他獨善其身,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……這一本,誰上都無所謂,可偏偏就安排給了鄒應龍,就是分明知道,他沈拙言身為丙辰科魁首,不能不幫老同年這個忙。藉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,更主要的是想將自己推向前線,跟嚴黨肉搏,這樣無疑可以分散嚴黨的火力,減輕徐黨的損失,還能削弱沈默這個明日棟樑的地位,對徐階來說,無疑是一舉三得的妙招。

沈默終於無奈承認,無論自己如何示好,如何裝孫子,都換不來徐閣老的真心相對,他也終於認命。看來自己始終不是徐階屬意的接替人,更悲哀的是,為了給他選定的接替人創造優勢,徐階必然會不斷的、明裡暗裡打壓自己,以及一切有威脅的人物。

沈默心中又一次響起了那神聖的歌: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,要創造自己的幸福,全靠我們自己!」

「江南兄,江南兄?」自從把來意道明,鄒應龍便見沈默呆坐在那裡,面上的表情陰晴變幻,還一陣陣咬牙切齒,這讓他惴惴難安,心說:「是不是怪我給他惹麻煩了?」便小聲道:「您要是為難也不要緊,能跟您傾訴一番,在下就很開心了。」說著便要起身告辭。

「哦……」沈默這才回過神來,伸手示意他坐下,笑道:「我不是在幫你想辦法嗎?」

「真是麻煩您了。」鄒應龍高興的坐下,心說:「你思考問題的方式還真特別哩。」

※※※※

「雲卿兄想搞清楚,為什麼大家都明白,嚴黨已成明日黃花。但誰上本誰遭殃,對嗎?」

「是啊。」鄒應龍道:「彈劾奏章寫得越凌厲,罪狀鋪陳的越驚心,就會越倒霉,難道嚴黨施了法術不成?」

沈默搖頭笑笑道:「嚴黨是施了法,卻不是什麼法術,而是無賴法。」說著壓低聲音道:「不知你注意到沒有,嚴家父子不論幹什麼壞事,都打著皇帝的旗號……遠了說殺夏言,近了說殺楊椒山,以及每次橫徵暴斂、以權謀私,無不先矇騙聖聽,得到皇帝的認可後,才去做的。」

「確實如此。」鄒應龍有些明白道:「您的意思是?」

「皇上聖明,焉能有錯?」沈默垂下眼皮道。

「啊……」鄒應龍叫一聲,已經完全懂了,因為嚴黨幹什麼都牽扯到皇帝,所以彈劾的奏疏將那些事情說得越多,皇帝越不能接受,所以不但扳不倒嚴嵩,還逆了龍顏惹禍上身。不由脫口而出道:「原來他們綁架了皇上……」

沈默不動聲色地點點頭,道:「不明白這一點,就永遠破除不了這套把戲。」

「是啊。」鄒應龍也點頭道:「多少人看不透這點,白白的斷送了前程、甚至是性命。」

「不,你錯了。」沈默卻搖頭道:「他們的犧牲沒白費,沒有他們前赴後繼的彈劾,想要推翻嚴黨,無疑是痴人說夢。」說著緩緩道:「只是取得勝利的方式,未免太殘酷了點。」

「哦?」鄒應龍不懂,問道:「他們都失敗了,難道也有用嗎?」

「是的,他們都失敗了,但這只是眾所周知的那一面,還會帶來另外一個結果,卻不是人人都能知道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當今聖上聰慧過人,也許能被蒙蔽一時,卻不會永遠被人利用而不自知——雖說皇上不因為彈劾而廢黜嚴家父子,但一次次彈劾接踵而至,在不得已庇護嚴黨之餘,心態必然發生變化。」

「是啊,聖明無過皇上。」鄒應龍著實不笨,接茬道:「見別人老打著自己的旗號做壞事,給自己抹黑,皇上定然會不悅的。」

「對!」沈默讚許的頷首道:「以皇上的聰明,經過一次次的重複後,就算沒有證據,也能猜到嚴黨對他的利用,如果你的奏章,能在進攻嚴黨的同時,不傷到皇上的面子,我相信陛下會很樂意順水推舟的。」

「江南兄的意思是。」鄒應龍兩眼發亮道:「我的奏章要只針對嚴家父子,專找不會牽扯皇上的方面下手,對不對?」

「不錯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不過還應該縮小下範圍,只打嚴世蕃一個,不要涉及到嚴閣老。」

「這又是為何?」鄒應龍道。

「嚴閣老侍奉皇上二十年,雖然對蒼生造孽不少,但對皇上可是兢兢業業,殷勤備至的,我皇慈悲,不會不對他另眼相看的。事實上,嚴黨這一年來,就靠著這點聖眷在維繫了。」沈默為他分解道:「直接對嚴嵩動手,難免讓吾皇生出惻隱之心……」

「那彈劾嚴世蕃呢?」鄒應龍問道。

「那就沒問題了。」沈默道:「天下人都清楚,嚴閣老垂垂老矣,公文批示、陰謀算計都是出自嚴世蕃之手,所以才有大閣老、小閣老的綽號,去歲聽聞吾皇,曾勒令嚴世蕃,不許再用『小閣老』這個稱呼,對其竊權的厭惡之心可見一斑。」

「這樣說我就明白了。」鄒應龍道:「那我這奏摺就專攻嚴世蕃一個……」頓一頓道:「只是他的罪狀罄竹難書,還請江南兄賜教,該從哪幾方面下手,比較妥帖呢?」

「還是那個原則,不要涉及皇上,只要是嚴世蕃一個人的罪,那就可以用。」沈默道:「比如可以彈劾他倚仗父親的勢力,貪贓枉法,賣官鬻爵,為朝廷選拔官員,不論賢能與否,而論其對嚴家忠心與否,賄賂到位與否,如此吏治大壞,國家深受其害。」

「嗯……」鄒應龍點點頭道:「這個跟皇上沒關係。」

「還有很多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比如,我聽說嚴世蕃居喪期間,不遵禮制,吹彈歌舞,狎妓擁妾,日夜宣淫……當今陛下至孝,如何容忍此等禽獸行徑?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鄒應龍想一想,從袖中掏出一摞文簡道:「您看這個能用嗎?」

沈默看他一眼,心說:「這傢伙,上門求教還留一手。」面上仍然不動聲色,拿過來展開細細閱讀起來,正是三大殿工程的賬目流向,沈默對數字遲鈍的很,看了半天不明所以。只好翻到最後一頁,看最後給出的結論——歷年累計撥款減去歷年累積開銷,總計三成工程款不知去處。

「嘉靖三十六年大火,前三殿、奉天門、文武樓、午門全部被焚毀,外宮幾乎被燒為白地。」鄒應龍在邊上解釋道:「而後由嚴世藩主管,從嘉靖三十六年開工重建,到今年剛剛完工,歷時將近五年,累積撥銀近千萬兩,也就是近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從賬上消失……」

「嗯。」沈默緩緩點頭道:「從賬上消失後,都流向了哪裡?」

「當然全進了嚴黨分子的腰包了。」鄒應龍毫不懷疑道。

「證據呢?」沈默淡淡問道。

「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,就一定能查出來!」鄒應龍道。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笑道:「似有些畫蛇添足了。」

「但這件事足夠大。」鄒應龍道:「事涉象徵我大明皇權的三大殿,皇上一定會震怒,下令追查到底的!」

「你這樣說也有道理。」沈默緩緩搖頭道:「但既然一些確定的東西,就足以將嚴世蕃拿下,又何必節外生枝呢?」其實沈默還有別想法,但不會跟鄒應龍和盤托出罷了。

鄒應龍點點頭,表示同意。兩人說了很久,眼看到了飯點,沈默留飯,他滿腹心事,哪有心緒叨擾,便推辭還家去了。

沈默將鄒應龍送到門口,待其離去之後,還站在那裡久久不語。自始至終,他都沒囑咐鄒應龍保守秘密,不要說出是自己給他出的主意之類,因為他覺著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,那就有義務幫他承擔一些,不能光想著獨善其身。

沈默不禁自嘲地笑道:「人家當官越當心越黑,我卻比上輩子還善良,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。」其實是他自己沒覺出來,這一世寒窗苦讀十餘載,雖然為了應試攀登,可孔孟之言、聖人教誨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,在沈煉和唐順之等優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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