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三十八章 燕歸來

夕陽西下,什剎海波光淋漓,銀錠橋上,兩個男子在並肩漫步,影子被拉得老長。

說並肩也不對,那個年輕些的稍錯了半個身位,好讓老者獨自在前,又可不費力的看到自己。

老者正是徐階,結束了忙碌的一天,終於得來這難得的閑暇,他深吸口河上清新的空氣,對邊上的男子道:「太岳,你有好的人選嗎?」

「人選倒是有幾個。」張居正輕嘆一聲道:「吳時來他們三個仍在獄裡,再把人往火坑裡推,實在是於心不忍。」

「不要擔心。」徐階緩緩搖頭道:「這次我們能贏……」

「是么?」張居正眼前一亮道:「老師,您找到嚴黨的罪證了?」

「他們的罪證罄竹難書,只是有司一直視而不見罷了。」徐階淡淡道:「不過這次事關皇上的寢宮,是非查不可了。」

張居正心說:「看來當初老師提議用三大殿的余料,就是為了給嚴世蕃挖坑的。」於是輕聲贊道:「老師算無遺策,嚴東樓在所難逃了。」

徐階的面色卻不樂觀道:「嚴世蕃自詡天下奇才,雖有吹牛的成分。但卻是大明朝的第一難纏,切不可疏忽大意,只要你指縫一送,他就能又溜了。」

「學生明白了。」張居正點點頭道:「戶科都給事中顧彰志、工科給事中王希烈、監察御史龐尚鵬、鄒應龍皆可擔當此等大任。」徐階對張居正的栽培,最重要的就是將自己的人脈交給他接掌,一旦徐階致仕,不出意外的話,這些人都將聽張居正的。

「顧彰志、王希烈、龐尚鵬、鄒應龍……」徐階輕聲重複著這幾個名字,過一會兒,幽幽問道:「鄒應龍是丙辰科的進士吧?」

張居正點頭道:「老師好記性,這個人很要強,有大志,膽氣也足,足以擔當大任。」

「嗯。」徐階頷首道:「你把材料拿給他,讓他寫這個本子給老夫看看吧。」

「是。」張居正輕聲應下。

※※※※

華燈初上,嚴府中停了歌舞,一片死氣沉沉。

被送回家休養的老嚴嵩,仰面躺在安樂椅上,失神地望著屋樑上方,自從回到家中,他不吃不喝甚至一動不動,一直保持這個姿態,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,才能證明他還活著。

嚴世蕃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,還在不停埋怨著老父,直怪他怎能犯下那麼幼稚的錯誤?這不是自尋死路嗎?

嚴嵩不想置辯,也懶得反駁。他感覺真是累了,自己真的撐不住了,強撐下去只能犯錯更多,連最後一點聖眷都消耗光了。

邊上站著的嚴鴻看不下去了,小聲道:「爹,您少說兩句吧,爺爺這麼大年紀了,身體又不好……」

「老子什麼時候要你管!」嚴世蕃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呢,揚手就是一巴掌,扇得兒子眼冒金星,捂著臉不敢再說話。但嚴世蕃的怒氣好容易找到發泄口,卻不會輕易住了嘴,用村夫村婦般的污言穢語,辱罵著自己的兒子,而且越罵越難聽。

嚴嵩終於忍不住了,喝一聲道:「嚴世蕃!你好大的本事啊!罵了老的罵小得,你是我嚴家的老虎嗎?」

嚴世蕃這才住了口,悶悶道:「我這不也是急得嗎?這事兒一傳開,那些牆頭草肯定又得搖晃了,咱們得想個轍,趕緊扳回來才行。」

「別想著什麼爭權奪利了。」嚴嵩剎那的爆發,耗盡了所有的體力,又無力地靠在躺椅上,緩緩道:「花無百日紅、人無千日好。現在不是兩漢魏晉了,沒有哪一家能獨領風騷一百年。你放眼看看本朝一百六十年,有哪一家像我們嚴家鼎盛二十年,這已經是絕無僅有的異數了。」歇了一會兒,再接著道:「我已經看明白了,咱們嚴家該退了,退下來不招人眼,皇上念著往日的情面,還能保咱們家人周全,過幾天安生日子。」

嚴世蕃一聽見什麼狗屁「安生日子」,便腦門子躥火,強忍著怒氣道:「那將來皇帝換了,有人找咱們算賬呢?」

嚴嵩閉目沉默許久,終是緩緩道:「兒孫自有兒孫福,一輩人只管一輩人,管不了那麼多了。」然後頓一頓道:「現在的正事兒是,你拿著我的名刺,去徐階家裡請他過府一敘,要行晚輩之禮。」

「什麼?」嚴世蕃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到:「您讓我去請徐階?」這意味著什麼?他們認輸了唄!對於向來如奴喚婢般對待徐階的嚴世蕃來說,這是萬萬萬萬無法接受的。

「識時務者為俊傑。」嚴嵩耐著性子道:「徐階上位已經不可避免,我們將來想要過得去,就得跟他修好。」原來徐階自入內閣以來,肩隨嚴嵩十餘年,從不敢以同僚論禮,向來持禮甚恭,且從不對其違逆。為了討好嚴嵩,甚至還把親孫女嫁給他的孫子為妾,把自己的戶籍也從松江遷到分宜,跟他冒認同鄉。

而嚴嵩有了夏言的前車之鑒,不敢過分自大,也對他十分的客氣,應該說兩人之間的關係,還是很融洽的……當然是在徐階曲意侍奉的前提下。但嚴世蕃從不把徐階放在眼裡,多行無禮之事,這個嚴嵩並不知道。

「跟徐階修好?」果然,嚴世蕃一聽就哂笑道:「明爭暗鬥了這麼多年,早就你死我活了,這時候去低聲下氣地求他,除了把老臉丟光,什麼用也沒有。」

「話不能這樣說,徐階不敢違背上意,他不會做得過火的。」嚴嵩道:「你到底去不去?」

「不去。」嚴世蕃腦袋跟撥浪鼓似的道:「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求他的。」

「你!」嚴嵩悶哼一聲不再說話,內室中只聽見父子倆粗重的喘氣聲。

這時,門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,接著是老管家嚴年的聲音:「少爺,您衙門的人來找。」

「他們來了?」嚴世蕃毫不意外道:「讓他們去我書房候著。」

「是。」嚴年應一聲,退了出去。

嚴世蕃也起身道:「我先出去了。」

「你還想幹什麼?」嚴嵩瞪著他道:「別折騰了,再折騰非得把你自己賠進去!不許去!」

「爹……」嚴世蕃一臉委屈道:「您寧願相信徐階,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?醒醒吧,爹!徐階只會落井下石,到頭來只有咱們自己能救自己!」

「自救?」嚴嵩斜睥他一眼道:「我看是自殺吧。」

「哇呀呀!」嚴世蕃氣炸了肺,霍得轉身出去,不理老父在後面讓他「站住」的呼喊,決然地離開了內室。

嚴嵩徹底虛脫了,直挺挺地往椅子上摔去,嚴鴻趕緊伸出胳膊,給爺爺緩衝一下,攬著他慢慢躺下,流淚道:「爺爺,您可要保重身子啊。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咱們可怎麼辦啊……」

「嚴世蕃自詡聰明絕頂,還沒你個孩子看得明白……」嚴嵩虛弱道,他知道自己要是死了,嚴世蕃怕連命都保不住,還會連累孫子們,便吃力道:「放心吧,爺爺不會死,為了你們爺爺也撐著……」說話時,竟流下了渾濁的淚珠。

祖孫倆相對而泣,都感覺一意孤行的嚴世蕃,將會把這個家,帶到毀滅的深淵。

哭了一陣子,嚴嵩對嚴鴻道:「鴻兒,去書桌邊坐著,幫爺爺寫個本子。」

嚴鴻擦擦淚,坐在桌邊,磨好墨,提起筆蘸一蘸,便屏息等著。

嚴嵩的目光透過半敞開的窗戶,望向昏暗的天際,但見老樹昏鴉、倦鳥歸巢,兩眼一片迷濛,口中幽幽道:「老朽之臣嚴嵩叩首乞骸骨疏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同樣是嚴府,嚴世蕃書房中。

那些個陪著徐璠視察庫房的工部官員,派了兩個代表來向他彙報。

稟報完今日的情況,緊張道:「部堂,他好像去找徐閣老告狀了,您可得早作防備,別讓他們給咬著了。」

嚴世蕃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焦急,反而露出得意的神色道:「早等著他告了。」

兩人聞言吃驚不小,心說您不是氣糊塗了吧?

見他倆一眼的迷惑,嚴世蕃更高興了,他就喜歡這種別人云里霧裡,就自己心裡明白的感覺,便呵呵笑起來道:「我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,你們等著瞧吧。他們不查便罷,一查我就叫他們後悔一輩子。」

見部堂大人如此自信,兩人也把心放到肚子里,聽嚴世蕃吩咐幾句,便快步退下了。

待那些人一走,一個相貌俊俏陰柔、面白無須的男子,從屏風後轉出。

嚴世蕃彷彿早知道他在那裡,毫不吃驚道:「小華,方才他們私下說什麼呢?」

那被稱作小華的,竟是當年趙文華的頭號心腹羅龍文,自號小華山人,趙文華倒台後,便轉投了嚴世蕃,幾年功夫竟又成了他的心腹,看來確實有幾分功夫。

羅龍文一撣潔白無塵的袍角,坐在嚴世蕃的身邊道:「回東樓公,他們都對當前的形勢不樂觀,咱們還得多加提防,以免他們反水……」

嚴世蕃看看他俊俏的臉龐,道:「小華過慮了,他們都不幹凈,跳進黃河也洗不清。」說著惡狠狠道:「把我賣了,就大家一起玩完!」

羅龍文點點頭,對嚴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