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鳴驚人

有道是天算不如人算,沈默和徐階的計畫,還沒有開始實施,就被當事人打亂了。

三月初春,西苑內的直欄橫檻、曲徑迴廊上新綠盡染,終於告別了冬的頹喪,重新煥發出點點生機。

但玉熙宮的謹身精舍中,大明朝的至尊嘉靖皇帝,此刻卻滿臉寒霜,怒氣沖沖的望著面前的奏章,那是幾位御史聯名彈劾張居正,說他在修《興都志》時含沙射影、暗指當今不孝,在士林中引起很大反響,勾起不少人蠢蠢欲動的心,此刻京里已經沸沸揚揚,稍有不慎,怕是要出大事的,請皇帝明察,早作預防。

這就是嚴世蕃的狠毒之處,他知道袁煒見風使舵的性格,很可能會拖延敷衍,所以早安排好人打頭炮。把事情鬧大了,然後逼得這傢伙不得不上書自保。

被戳到平生最忌諱的地方,嘉靖的憤怒可想而知,但他畢竟年紀大了,身體也越發不好,不敢大動干戈了,所以看到奏章後,他並沒有雷霆大發,但那雙細而長的眸子中,所蘊含的寒芒,還是清晰的透露出,這位帝王心中的憤怒。

太監們能感到氣氛的不尋常,一個個縮著脖子,乞求著待會兒的暴風雨,不要來得那麼兇猛。

過了不知多久,嘉靖終於從大案上抬起目光,對左右道:「把袁煒和張居正給朕找來!」聲音冰冷刺骨,讓人不禁擔心起那兩人的命運來。

因為嘉靖對《興都志》十分重視,每篇文稿都要閱過,為了方便起見,袁煒和張居正修撰時,就在西苑中辦公,所以嘉靖的旨意很快傳到。兩人趕緊放下手頭的活計,整整官服,拿著烏紗帽,從各自的值房中出來,正好在走廊中面對面碰上了。

「部堂。」張居正恭敬行禮道。

「嗯……」袁煒神色複雜地看一眼張居正。道:「不必多禮,既然陛下傳召,咱們趕緊去吧。」

兩人便一前一後,往玉熙宮方向去了。

袁煒走在前面,不時用餘光看看側後方的張居正,心裡滿是糾結之意……知道那些人已經上書之後,袁煒的壓力很大,總擔心會被牽連下獄,好幾次都想上書撇清自己。但一想到那「入閣」的誘惑,他就怦然心動,加之擔心將來徐階掌權後報復,他才抑制衝動,沒有將已經寫好的奏章遞上去。

現在皇帝終究還是追問下來了,往玉熙宮每走一步,袁煒心裡就多一分害怕,他根本不知那個喜怒無常的皇帝,會怎樣發落自己。最終,在走到謹身精舍外,等待傳喚的時候,他暗暗拿定主意,待會兒要是事情不大則罷。若是皇帝暴怒,事不可為,就只好死道友不死貧道,自己先脫身了。

如是想過,他覺著自己有些丟人,就像從張居正的面龐上,看到些緊張擔憂的情緒,好找點平衡……在袁煒看來,一般人這麼大的事情,都該慌張恐懼到不行才對,無奈張居正偏是二般人,自始至終都一臉的沉靜,彷彿事不關己一般。這讓袁煒頗沒面子之餘,也暗暗敬佩,心說平時還真小瞧了這傢伙呢。

※※※※

等了好一會兒,皇帝終於宣見,兩人趕緊進得精舍,恭請聖安,但皇帝並沒有讓他倆起來,只是讓張居正直起身子,原本一臉怒氣的盯著他的臉,想看看這個狂悖之人,到底長什麼模樣,但當看清張居正的長相後,皇帝心中不由讚歎道:「倒生得一副好相貌啊!」

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,無官相則無官威。生得有沒有官相,也是當時對男子的唯一審美標準。只見那張居正生一張標準的國字臉,麵皮十分白凈。更兼目似朗星、鼻若懸膽,唇邊三縷美髯,相貌堂堂、六宮齊全,乃是一等一的大官人相貌。

世人都愛以貌取人。嘉靖雖然憤慨莫名,卻也不能免俗,一見張居正這相貌,心中的惡感竟不覺消了三分,起了絲絲愛才之心,語調也不由緩和下來道:「你就是張居正?」

「回陛下,微臣正是張居正。」張居正的心中湧起片片悲涼,暗道:「竟然靠這種方式,才能讓皇帝對上號來,我還真是失敗呢。」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想這個,這傢伙的構造顯然異於常人。

聽他聲音洪亮,中氣十足,嘉靖心中的好感又加了兩分,如今竟已是一半一半了,差點就說:「起來吧。」

「咳咳……」嘉靖咳嗽兩聲,沉聲道:「張居正,你可知罪?」

「微臣不知。」張居正搖搖頭道:「斗膽請皇上示下。」

「拿給他看。」嘉靖一指桌上,黃錦便趕緊將那幾份奏章捧下去,對他道:「看看吧。」

張居正雙手接過,快速看了一遍,便還給黃錦。

「這就看完了?」黃錦不由吃驚道,他感覺要是自己看的話,這麼短的時間,連一份也看不完。

「看完了。」張居正卻穩穩點頭道:「一字不漏。」

「說大話呢吧?」嘉靖冷笑道。

「君前無戲言。」張居正道:「微臣豈敢說大話。」

「那好,朕問問你,彭壽年的那份奏章,從第八句開始,往後說的是什麼?」嘉靖存心想煞煞他的氣焰。

但張居正好容易讓皇帝認識,正要一展才華,化危機為轉機,豈能乖乖服軟,便輕輕嗓子,朗聲道:「彼為飽學。焉不知光宗故事?然一再提及,自有借古諷今之意,其心可誅……」他竟然毫不停頓,一口氣將長長一篇奏章背了下來。

嘉靖和黃錦不禁聽呆了,心說原來傳說中的「過目成誦」,是真實存在的啊!就連那袁煒也暗暗咋舌道:「好小子,不顯山不露水的,想不到竟是個高手啊。」

但過目不忘解決不了問題,嘉靖收回心思道:「你既然這麼好的記性,必然對故宋光宗皇帝的事情,瞭若指掌了?」

「不敢說瞭若指掌。」張居正毫不謙虛道:「但還算是耳熟能詳。」

「既然如此。」嘉靖的臉一下子拉下來,咬牙切齒道:「你拿英宗影射一事,就是不是別人誣告了?」

「皇上明鑒,這是那些人不學無術,斷章取義。」張居正面不改色道:「卻沒有站在歷史高度上,審視『濮議之爭』的歷史定位。」

這時候袁煒也插話道:「皇上,不妨聽聽他是怎麼說的,看看在不在理。」

「那你倒說說,是怎麼個歷史定位?」嘉靖按住怒氣道:「莫要強詞狡辯,朕不是可以被蒙蔽的昏君!」

「聖明不過皇上!」張居正叩首道:「微臣豈敢隱瞞。」說著侃侃而談道:「臣研讀歷史的體會是,評價一件事情的是非對錯,不能看當時人怎麼看、當時人怎麼想,甚至不能看大多數人的想法!」

「呵呵,難道要看你張太岳的想法嗎?」嘉靖不無諷刺道。

「微臣惶恐,當然不是。古人云,當局者迷!蘇東坡也說,橫看成嶺側成峰,只緣身在此山中。微臣認為,當時人受其立場、利益甚至感情的局限,很難公正、公平的對待『濮議之爭』。」張居正沉聲道:「縱觀嘉祐末年,宋廷積弊重重,以王珪為首的兩制,和以韓琦、司馬光為首的宰執,在改革一事上分歧很大,對立嚴重!那個時候英宗皇帝的一片至孝之心,難免會被兩派人馬利用,為了打壓對方,為了反對而反對!」

聽到這兒,嘉靖不由動容,大感知己地點頭道:「倒有些道理。」在他看來豈止是有些道理?簡直是說到他心坎上去了。大禮儀二十年,讓嘉靖身心俱疲,等到塵埃落定,落花流水後,嘉靖難免回想整個過程,發現起初也許是真為了「繼嗣、繼統」而爭執,但到了後來,君臣爭鬥到了白熱化,爭執本身已經沒人理會,純粹成了為反對而反對,為壓倒對方而戰鬥了。

世人愚昧,總是覺著那些一身正氣的清流,掌握著普世的真理,永遠不會犯錯一般,所以將所有的非難都加諸於皇帝,和支持他的張璁、桂萼、方獻夫等人身上,說皇帝不顧大體,偏執獨行,說張、桂、方等是只會趨炎附勢的鑽營奸佞。

這是嘉靖皇帝多年的心結,他一直希望能有身後的美名,卻知道大禮儀註定會給自己抹黑,但他縱使權力無邊,卻也沒法改變人心,徒呼奈何之下,他變得無比避諱此事。現在聽到張居正這樣說,心中感到十分安慰。

但安慰歸安慰,多一個張居正理解自己,還是於事無補……嘉靖有些沮喪道:「你倒是看得清楚,可又有什麼用?還是沒法說清誰是誰非……」

「聖人曰:『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』。」張居正卻不這麼看,道:「臣的體會是,等到事情了解一段時間後,塵埃落定了,當事人都已經退出舞台了,歷史自然會有定論。」

「什麼定論?」嘉靖有些急切地問,說完又解釋道:「朕問的是濮議之爭。」

張居正沉聲道:「看謚號!」

「看謚號?」嘉靖道:「你是說皇帝的謚嗎?」心中未免有些失望,因為輩宋以後,對謚號要求只用美謚、平謚,而不能用惡謚,也就是一味的溢美之詞,拿這個說事兒,難免不能讓人信服。

「不是。」張居正搖頭道:「是大臣的謚號!」說著伸出二根手指道:「微臣只據兩派首領人物的謚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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