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二十五章 師生

沈六首駕臨瓊林樓的消息,很快便被看熱鬧的傳遍了整個貢院前街,於是更多的士子從四面八方涌過來,爭相一睹考試超人的風采。一時間瓊林樓前水泄不通,門檻都要被踏破了。

其實之前許多舉子都想去拜會他,只是考前去高官家中拜見,難免有干謁之嫌,於己身風評無益,又會引得對方不快,所以大家都忍著沒去。但此刻見他微服私訪至此,自然沒了顧慮,馬上群起而為之,都想沾他點仙氣。

沈默一看再這樣下去,非得擠出人命來不成,那自己可就好看了,便跟一眾士子約好,待春闈後為他們設宴,這才在學生們的掩護下,從酒樓後院的便門出去。

一進衚衕,終於安靜下來,徐渭望著沈默嘿嘿笑道:「我想起個賺錢的法子,只要把你往貢院街上一擺。然後面前擱上香案,邊上插個牌子,上面寫道『燒香紋銀二兩,磕頭許願紋銀二兩,沾仙氣紋銀五十兩』,保准生意興隆!」

「什麼叫沾仙氣?」沈默翻翻白眼道。

「就是摸摸你的頭啊……」徐渭笑著伸手去摸沈默的額頭,被他一把打開,惡狠狠道:「不幫你找呂小姐了!」

「別介……」徐渭一下被擊中軟肋,裝模作樣的打自己耳光,滿臉賠笑道:「瞧我這張嘴,真是一口的胡柴,您老千萬別當真,我是說著玩的。」

這時,沈默身後的三尺突然出聲道:「衚衕口有人。」

「那有什麼稀奇的?」徐渭滿不在乎道:「北京城哪裡沒人?」

沈默一擺手,示意他停住聒噪,果然聽到隱約有兩個人在說話,都是蘇州口音,只聽一個道:「汝默,咱們還是趕緊過去吧。」

然後另一人道:「元馭兄,還是不去湊那個熱鬧了吧。」

「什麼叫湊熱鬧?」那「元馭兄」不認同道:「咱們是去看自己的老師,天經地義的事。」

「唉,還是算了吧。」汝默道:「那麼多人的,也不一定能擠進去。」

「你這是什麼話?」元馭兄道:「哪怕沒擠進去,沒見著恩師,也跟連去都不去,完全不是一碼事兒。」

「怎麼不是一碼事兒?」汝默道:「元馭兄,你就聽我一句。老師說咱們,這次很可能名列前茅,眼看就要考試了,咱們不能在這時候節外生枝啊!」頓一頓,又補充道:「相信老師也會理解我們的。」

「我不理解!」那元馭兄顯然動了怒氣,強壓著語調道:「打一進京,我想去拜會老師,你就推三阻四,說什麼『干謁』啊,給老師添麻煩啦之類的,一直攔著不讓我去!我只道你過於心細,也就一直沒反對。可這回老師都到跟前了,大傢伙兒都去了,你卻還攔著,到底存了什麼心思?!」

「存了什麼心思?」汝默也提高聲調道:「當然是一片好心了。你這人,總是不管不顧,也不想想咱們現在都多難!」

「有多難?」

「你沒聽本地的舉子說,這次會試的主考官,定然是新任禮部尚書袁煒!」汝默道:「他之所以能當上這個尚書,全是嚴黨的功勞,他們早就有約定。這次科舉,大部分名額都要用來報答嚴黨!」

「瞎扯……」元馭兄道:「難道他有火眼金睛,能從糊名謄錄過的卷子中,找出哪個是嚴黨的,哪個不是?!」

「你咋這麼實在呢?」汝默無奈道:「糊名謄錄固然能防止舞弊,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絕啊,還可以買字眼嘛!」見對方還不明白,只好耐心解釋道:「只要預先跟考官約好,在試卷的某個地方使用幾個特殊的字,那閱卷時一下就能分辨出來,加以關照。」

那元馭兄終於不吱聲了,過了好一會兒,才道:「這跟不見恩師有什麼關係?」

「當然有關係了。」汝默壓低聲音道:「你知道我最近,為什麼跟唐松走得那麼近嗎?」

「為什麼?」元馭兄道:「我還真有些奇怪哩,你跟那紈絝子根本不是一路人,怎麼最近出雙入對起來了?」

「唉,元馭兄,你怎麼那麼不細心呢。」汝默道:「你知道他是什麼出身么?」

「不就是現在的浙江嚴州唐知府,原先曾在咱們蘇州吳江任縣令的那位的親弟弟嗎?」

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」那汝默道:「咱們蘇松巡撫唐中丞,是他的親叔叔。」

「是嗎?」元馭兄道:「那又怎樣?」

「唉,我都打聽清楚了,唐中丞是從景王府上出去的,跟袁部堂同是景王爺的老師!這下明白了吧?」

「你是說……唐松也會知道那『關節字眼』?」元馭兄輕聲道。

「嗯,他定然是知道的。」汝默很肯定道:「這小子根本就是個草包,要不是他叔叔,怎麼可能考上舉人?這次來了京城,還是不慌不忙整天逛窯子,還跟那些妓女們吹噓,他定能金榜題名。你說他知不知道?」

元馭兄沉默良久,方才輕聲道:「這麼說,你是想從他那,打聽出那『關節字眼』來了?」

「嗯。」汝默輕聲道:「我這些天功夫沒白費,已經有七八成把握了,只待時機成熟,便跟他攤牌。」

「可這跟今天這事兒有何關係?」元馭兄道。

「是有關係的。」汝默道:「唐家跟嚴家淵源很深,據說當年唐中丞能中狀元,多虧了嚴閣老的照拂,所以一來北京,唐松就先去了嚴家……聽他說,他跟嚴嵩的孫子是穿開襠褲的朋友,這次要不是嚴家正在辦喪事,他就在他們家住下了。」頓一頓,壓低聲音對元馭兄道:「其實……我跟他出去幾次,都是嚴府二公子嚴鵠招呼的,他們的感情確實很好。」

「然後呢?」元馭兄聽出些門道來了。

「那嚴鵠彷彿對老師十分憎恨,時常將詛咒掛在嘴邊,還讓那唐松回來,多跟同學說老師的壞話,唐松似乎深以為然。」汝默嘆口氣道:「要不是我對他說,老師在同學心中的地位很高,弄不好會惹眾怒的。不管幹什麼,還是等科舉以後,考中進士再說吧……他這才沒回去胡說八道。」

「好在你還沒全暈了。」元馭兄悶聲道。

「唉,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。」汝默道:「那唐松因著嚴家的原因,對老師感觀極差,時常背地裡對我說老師的壞話。眼下他就在瓊林樓中就坐,咱們要是也去見老師,讓他看見了,保准跟我急,那關節字眼指定泡湯。我可就前功盡棄,白白的委屈了。」

那元馭兄長嘆口氣道:「想不到,你竟然如此煞費苦心……可你想過沒有,是這次科舉要緊,還是老師的重要?」

「都重要,哦不,當然是老師重要。」汝默道:「但兩者根本不能比,老師在京里當官,來日方長呢,等咱們中了進士,風風光光的去見老師,多給老師爭臉?哪怕是老師將來要跟他們拚命呢,我也絕不含糊!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何必急在這一時呢?如果這時候有閃失,我們就得再等三年,就算想幫老師的忙,也得再等三年才有機會——三年和一個月,孰長孰短,元馭兄,你現在明白我了吧?」

「好吧,雖然不認同你的方式。」元馭兄道:「但我沒法說你錯,只能說,道不同……」

「不相為謀?」汝默的聲音變急道:「你要跟我分道揚鑣?」

「怎麼會呢?多少年的兄弟了。」元馭兄笑道:「我是說這件事兒上,這次的春闈。你回去吧,我自己去拜見老師,將來你探出『字眼』來,也不用告訴我,告訴我我也不會用!」

「為什麼?」汝默沉聲問道。

「不為什麼,我走了。」元馭兄道:「唉,拉我袖子幹什麼?」

「今天不說,我就不放你走。」汝默強道。

「唉,何必呢?」元馭兄道:「汝默,你覺著只要結果是好的,過程如何並不重要。但我看中的,偏偏是這個過程、這個內容,哪怕沒有個好結果呢,我也不在乎……」顯然為了不刺激兄弟,他說的很含蓄了。說著笑笑道:「我還年輕。等得起,不就是三年嗎?就不信這世道永遠這麼黑下去……」

「我知道你什麼意思。」汝默情緒低落道:「你是不屑於,不屑於用這種手段取得功名,你想贏得堂堂正正,我何嘗不想這樣,可我實在不想等,也等不了了,萬一三年後還這樣,我真的要……」

「不用說了……」元馭兄低聲道:「汝默,我還不知道你嗎?如果咱倆換個位置,我也一定會跟你做同樣選擇的。我現在這樣抉擇,是因為我家裡條件好,也不是非出人頭地不可,所以才等得起。」說著動情道:「不管咱們怎麼走,怎麼選擇,只要都沒忘了老師的教誨——做人做事、問心無愧!咱們就永遠是好兄弟!」

「元馭兄……」汝默已經泣不成聲。

※※※※

最後,那元馭兄,還是去往瓊林樓了,而那汝默在衚衕里呆立良久,也黯然離去了。

沈默等人這才現出身形來。

「嘿嘿,你這倆學生真有趣。」徐渭一臉笑意道:「你到底喜歡哪個多一些?」

沈默嘆口氣,反問道:「你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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