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二十三章 瓊林樓上

沈默對張居正說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萬物並作,吾以觀復。」不管張居正聽進去沒有,有沒有傳給徐階,反正他自個,是徹底靜下來、空下去了,對朝堂的事情不聞不問,哪怕自己的獎賞、任命都遲遲未下,他也不著急、不催促,整天不見官面上的人,全當給自己放大假。

對沈默現在的狀態,徐渭是很喜歡的,他覺著穿著官袍的沈默,太假太無聊,而不穿官袍的沈默,雖然也很無聊,但像個真實的人。

「就是那種乏味的中年人。」徐渭道:「人到四十,百無聊賴,整天沉迷在一些稀奇的愛好中,拒絕跟外界接觸。」

「看書也很稀奇嗎?」沈默從書上抬起頭道。

「中年人看書不稀奇。」徐渭張牙舞爪道:「但你二十多歲的小年青,整天悶在家裡不出去,那才叫一個奇怪哩!」說著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本道:「今天陽光明媚,溫暖如春,我非得帶你出去透透氣才行。」

「別拉別拉。」沈默投降道:「我和你出去還不行?」
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徐渭自豪道:「有我這樣關心你的朋友,是你多大的福分啊。」說著道:「不叫上陶虞臣幾個?讓他們知道了,定要生事的!」

沈默翻翻白眼道:「今兒是十六了,人家都上班了,就咱倆閑人可以東遊西逛。」

「哈哈。」徐渭摸著後腦勺道:「我都過糊塗了。」

說走就走,兩人穿好衣服便出了門。

沈宅是鬧中取靜,一出長長的衚衕,便是京城最繁華的棋盤天街。天街上的人熙熙攘攘,叫賣餃子、餛飩、京點、燒雞、烤餅、羊肉湯的聲音,打著旋兒,拉著調,比賽唱歌似的此起彼伏;還夾雜著時不時的摔炮聲、衝天猴兒的刺刺聲,那是小孩子節省下來的煙火,延續著過年時的快樂。

看著一群追逐打鬧、捉迷藏的小孩子,沈默遲遲不肯挪步,眼裡滿是柔情,他一下子很想念自己的兒子,阿吉和十分應該都識字了吧?平常也該會叫爸爸了吧?也不知他還記得我這個爹嗎?

想到這,沈默不禁一陣黯然,轉過頭去,不再看那些孩子,卻見徐渭一臉笑意的望著自己。他以為自己心事被看穿,有些著惱道:「看我作甚?」

那知徐渭所笑得,卻是另一碼事,他上下打量著沈默的樣子。嘖嘖道:「看你這扮相,哪像個堂堂的四品大員?倒像個進京趕考的年青舉子。」

沈默低頭看自己,在日常所穿的半舊鼠青色直裰外,披了件棉大氅,腳下踏著厚底的棉靴子;再看頭上戴上藏青色的棉帽子,再配上那張年輕的臉,確實跟滿大街的書生難以區分。
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望著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士子,他們或是高談闊論、或是低頭凝思,總之在人群中,是除了大姑娘小媳婦外,最惹眼的一群人。

※※※※

兩人便在熱鬧的街坊上瞎轉悠,聽聽書、看看光景。快中午時,轉到了貢院附近。怎麼知道是貢院附近呢?因為放眼望去,臨街店鋪的招牌,都是以「狀元」、「一甲」、「鼎甲」打頭的,比如說客棧,就叫做「狀元古寓」;書店叫做「鼎甲程墨」;飯店叫做「一甲樓」,林林總總,無不帶著科舉的彩頭,讓舉子們紛紛解囊,哪怕比尋常店鋪貴上一倍,也要討個吉利。

徐渭是個好事兒的,拉著沈默走進個客棧,問那柜上的小夥計道:「一間上房一個月多少錢?」

「十兩。」小夥計一看他那寒酸樣,便垂下眼皮道:「六兩也可以,但必須由本店提供膳食。」

「什麼?搶錢啊!」徐渭大吃一驚道:「誰住得起啊?!」

「您別激動,看看敝店的題名錄!」小夥計指著對面牆上的一連串名字道:「敝店自建號起,八十年間,出過進士老爺五十七位,其中還有一位狀元、兩位榜眼、一位探花!這份風水氣韻,在北京城裡絕對是拔尖的!你圍著貢院打聽打聽,哪家同檔次的店,比我們還便宜來著?」

「唉,值得嗎?」默默站在徐渭身後的沈默,也忍不住嘆口氣道。十兩銀子,即使在京城,也夠小康之家用倆月了,怎麼住個店就要花這麼多?難道真能住出狀元來不成?

「您還別抬杠!」小夥計撇著嘴道:「知道沈六首住過的『六元居』什麼價錢嗎?二十兩一個月,還得讓店裡負責膳食!就這樣,還是供不應求,聽說最後一間房,讓幾個富家考生,炒到了一百二十兩一個月!」

許是小夥計扯得有些多,裡面掌柜的不高興了,重重地咳嗽一聲,接過話頭道:「你們到底住不住?可就最後一間房了,晚一會兒就沒有了!」

「我住,我住……」徐渭突然結巴起來,那小夥計便麻利的摘鑰匙,還得意地看一眼裡面的掌柜。高聲道:「小本經營,概不賒賬,請客官預付兩月房錢!」

「我住……住不起。」徐渭這才把話說完整。

那小夥計白凈的臉蛋,剎那變成豬肝色;掌柜的原先就是豬肝色的臉,直接跟鍋底一般……

沈默和徐渭趕緊落荒而逃。

※※※※

作弄完了唯利是圖的店家,徐渭心情大好,便要請沈默吃飯。

沈默道:「這裡的飯菜必然貴的離譜,何必挨那個宰,還是回家吃吧。」

「出來玩嘛。」徐渭卻無所謂道:「前天晚上大殺四方,把他們幾個贏了個精光,正好今天敗掉,省得再輸回去。」

沈默不禁啞然失笑,便與他一道進了家三層的大酒店,只見那牌匾上寫著「瓊林閣」,必然是諧「瓊林宴」所命名。

兩人漫步進入,只見這酒樓許是為了三年一度的大比,重新裝修過,新裝的紅松木地板剛用桐油打過,大玻璃隔柵擦得纖塵不染,鋥明瓦亮,樓梯的扶手還用黃銅包著,在窗欞、台階處,甚至雕有精美的木紋,顯得美輪美奐。

除了這種嘉靖年間普遍的奢華之風,這家以舉子書生為主顧的酒店,還在牆上懸滿了本朝歷代進士的詩詞題字,在大廳正中醒目處,還專設了個大卷案,案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全,可供舉子們酒酣耳熱、詩興大發時,留下墨寶……這可是大賺不賠的買賣,要知道敢於獻醜的士子,一般都是有些才學的,這些人要麼高中,要麼將來成了名士,這留下的墨寶可就立馬真成寶了。

此事雖還不到正午,可還有不少人正在吃酒,看模樣大都是進京赴考的舉子。猜拳的,行令的,吟詩的,作賦的,十分的嘈雜。

沈默兩個貪戀這種令人懷念的氣氛,也不去單間,就在廳角空桌上坐下,點幾個精緻的小菜,要一壺老酒……一看,果然是「狀元紅」,兩人不禁莞爾,便一邊小酌,一邊聽那些士子說話。

過了一會兒,這些士子好像起了意氣之爭。起因有人說了一聲:「我們湖廣自古文脈昌盛!」湖廣確實是科舉大省,歷代不知出了多少進士,生源質量穩居全國前三,這樣說也不算吹牛。但自古文無第一、武無第二,這種話題最易引起爭論,而且永遠是誰也不服誰。

果然,馬上有江西的舉子不願意了,道:「回去翻翻進士題名錄,看看哪個省的進士最多。」江西從國初便文脈昌盛,尤其是最早幾十年,幾乎佔據翰林院的半壁江山,哪怕是現在稍有式微,卻也一樣厲害哄哄——別忘了,夏言是江西人,嚴嵩也是江西人,江西人一前一後主宰大明三十多年,哪能容得湖廣人發飆?

立刻又有浙江舉子不樂意了,道:「別翻老黃曆了,看看最近幾十年,哪一次大比,我們浙江人不是佔據南榜的一半;看翰林院中,幾多不是浙江人?看前無古人的大三元,是哪個省的?看更厲害的大六首,是哪個省的?」連中三元的商輅是浙江嚴州人;連中六元的沈默是浙江紹興人,向來為浙江人的驕傲,走到哪裡都愛掛在嘴上。

大廳里還有別處的舉子,什麼南直隸的,北直隸的、山東的,四川的、兩廣的。聽那三個省的舉子吹牛,他們也很不爽,但確實沒法跟人家比……南直隸的蘇州,還是很厲害的,無奈勢單力薄,比不得人家的數量和質量。

於是滿大廳的人,就聽這三個省的舉子爭來爭去,這三省的舉子也是越吹越興奮,吹著吹著就目中無人了,好像今年的皇榜也被他們包圓似的。

終於惹惱了臨窗的一桌,一個年青舉子霍然起身道:「你們這些地方有那麼厲害,可敢跟我們福建的舉子比試比試?若是輸求了,就別再吹牛!」

見有熱鬧看,大廳里的舉子們盡情起鬨,徐渭也跟著嗷嗷叫道:「比就比!誰怕誰!要不比,是狗熊!」三個省的士子狂的沒邊,果然惹了眾怨。

三省士子騎虎難下,只能應戰了,便問怎麼比。

那士子道:「咱們四省各出一個代表,吟詩作對填詞猜謎都可以,反正挑一樣出來比,別省有願意參加的,也可以加入,最後哪個省出,哪個省便是第一,如何?!」

看起來還算公允,眾人也想不出別的辦法,便都答應下來,各選出一名機智博學之士,來到堂中的大案四周……那代表福建出來的,卻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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