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二十一章 上善若水

徐渭在沈默家安營下寨,已經倆月了,美其名曰「和他做伴」,實則白吃白喝白住,拿他家當免費酒樓了。沈默當然也不會跟他計較,愛住多久住多久,反正多他一個不多,光吃喝能花多少錢。

初二這天,也不知良心發現,還是怎麼著,他竟然跟沈默說:「讓廚房別準備咱倆的飯了,中午我請客。」

「哦?」沈默的目光從書本上移開,笑道:「今兒可才初二,哪有開門的館子?」

「不出去吃。」徐渭笑道:「我買回來吃,早就定好了的。」說著拿起狗皮帽子扣在頭上,道:「你在家等著,我去取了,耽誤不了吃飯。」

「慢走。」沈默點點頭,將目光移回到書本上。這一年的爾虞我詐、陰謀算計,讓他感到靈魂都浮躁起來。他深知如果這樣下去,自己將會墮落成只知道爭權奪利的官僚。那些理想、抱負之類的高尚,將會離自己越來越遠。

雖然知道這是奮鬥路上必經的過程,但沈默還是希望那些手段只是手段,不會讓自己迷失了本性,不然縱使官居一品,達到個人的頂峰,於民族何益?

為了能讓自己始終清醒,他必須讓自己時刻保持沉靜,把節奏慢下來,多做些可以讓心靈得到滋養,得到休憩的閑事,讀讀書、下下棋、泡泡茶、寫寫字……

磨刀不誤砍柴工,老祖宗說的不會錯。

這幾天沈默在讀《道德經》,這本書他自然讀過許多遍,大多名句也能倒背如流,但以前太浮躁,總是不能細品其中的韻味,這些天終於靜下心來,真正沉浸下去,才發現它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,滿載寶藏,放下汲桶,唾手可得,但其廣博與深奧,卻讓你時刻警醒自己的淺薄與不足。

沈默知道這是哲學的力量,它不能解決任何問題,卻高於一切之上。因為他能讓人的心靈真正強大,不為光怪陸離的表象所迷惑,直達事物的本質。

正如老子所云「致虛極,守靜篤。萬物並作,吾以觀復。夫物芸芸,各復歸其根。」儘力使心靈達到極度的放空,使生活清靜堅守不變。我通過觀察世間萬物往複,透過其紛紛芸芸的表象,看到其本源所在。

「歸根曰靜,是謂復命。復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沒身不殆……」看清事物的本源,心靈便會寧靜,這種寧靜不是靜止不是消極,更不是終止,而是在認識根本規律後的等待,等待「萬物並作」的時機!

這樣的人是無所不包的。無所不包就會坦然公正,公正就能周全,周全才能符合自然的「道」,符合自然的道才能長久,終身不會遭到危險……

這不正是他所欠缺的嗎?

沈默緩緩地誦讀著兩千年前的經典,耳邊彷彿有黃鐘大呂,一下下的敲擊,都將他心靈上的蒙塵震落。

至此,讀書做學問對沈默來說,才終於從求得官位名聲的術,變成了追求真諦、強大心靈的道。

※※※※

不知什麼時候,房門被推開了,徐渭拿著個大食盒進來,一看沈默仍然保持他出去時的姿勢,不由大驚小怪道:「你不會到現在沒動一動吧?」

沈默合上書,活動下酸麻的脖頸,笑笑道:「動過,翻書來著。」

「你真行!」徐渭豎起大拇指道:「怎麼,準備再參加春闈,再考個狀元出來?」

沈默笑笑道:「你不說我倒忘了,馬上又要會試了,蘇浙的舉子都到齊了吧?」

「應該都到齊了吧。」徐渭道:「裡面不少你的學生吧?」

「應該有一些。」沈默點頭道:「但願他們能考好些吧。」

「我說……」徐渭突然回過神,大聲嚷嚷道:「我辛辛苦苦跑一趟,你都不問問買的啥?」

「買啥吃啥。」沈默笑道:「能得您老請,那真是受寵若驚啊。」說著也不知想起什麼,竟呵呵笑起來。

徐渭翻翻白眼道:「為富不仁了吧?當年在蘇州時,你還沒幾個錢,就整天給我送米送面。怎麼現在成了富翁,反倒計較起來了?」

沈默擺擺手,笑道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是想起第一次見面時,你將酒菜藏起來,生怕我蹭飯似的……」

徐渭聞言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好漢不提當年勇,不用再誇我了。」

「我是誇你呀?」沈默也翻個白眼,把書收起來,到堂上道:「看看徐大才子買了什麼好吃的。」說著便將徐渭拿進來的食盒打開,再揭開層層的油紙,就見到一隻豐盈飽滿,色呈棗紅,嬌艷欲滴的烤鴨,靜靜躺在眼前。

北京烤鴨,呱呱。

見沈默有些發獃,徐渭得意笑道:「這可是菜市口米市衚衕的便宜坊烤鴨,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店了,咱得趕緊趁熱招呼,涼了就暴殄了。」

「便宜坊?」沈默更加驚奇了,那可是跟全聚德齊名的京城老字號,他上輩子去北京出差時,在兩家店裡都曾品嘗過。這一世初來北京時,他還四處打聽過。但對北京城吃喝玩樂門兒清的三尺,對他拍胸脯說,沒有這麼兩家店。

怎麼那「便宜坊」突然冒出來?還一下成了百年老店。沈默不信道:「米市衚衕我去過,怎麼沒見過這家店的招牌?」

「我可不是瞎咧咧。」徐渭拿起一片薄薄的刀刃,一個雪白的碟子,便將鴨肉飛快地削片,他有一手好功夫,又肯在吃上花時間,身手十分的熟練。只見他手掌翻飛,細嫩的肉片便如下雪般堆積在潔白無瑕的瓷盤裡。光看著都是一種享受。

手上干著活,卻一點沒耽誤說話,只聽徐渭道:「這家店確實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,據說是當年成祖爺遷都,一個姓王的南京人,跟著一家大官來到了北京,在米市衚衕開了家燜爐烤鴨的小作坊。因為這家店的烤鴨加工考究、味道鮮美、價錢還很便宜,所以生意一直很紅火,一直開到現在。」

「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。」沈默道:「想不到『便宜坊』都已經是百年老字號了。」

「這家店是老店不假,但『便宜坊』可不是老字號。」徐渭難得能教沈默一次,得意道:「因為這家店原本是沒名的,便宜坊這個名字,是新近才取的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沈默頷首道,原來三尺那個是老黃曆了。

「取這個名的人,說起來還是你的同門呢。」徐渭道:「猜猜他是誰。」

「是楊繼盛嗎?」沈默想一想,報出個名字道。

「你神了啊。」徐渭吃驚道:「怎麼猜到的。」

「因為就他家住在那條衚衕里。」沈默道:「當時張居正和王世貞,還帶我去找他喝過酒呢。」

原來楊繼盛與這家烤鴨店的老闆是街坊,來北京做官後,常吃他家的烤鴨,但見店鋪連個招牌也沒有,便問他為何不取個店名。

老闆知道他是大官人,又十分敬重他平素的為人,便順水推舟道:「不過是個方便宜人的小店,也就一直沒起名字,大官人要是不嫌棄,還請賜個名吧。」楊繼盛道:「你家的烤鴨貴在物美價廉,連我這窮書生都吃得起,不如就叫做『便宜坊』吧!」老闆一聽十分順口,不由喜上眉梢,趕緊取來文房四寶,請楊大人詞字。

楊繼盛也不推辭,一揮而就了三個工工整整、力透紙背的大字,老闆如獲至寶,請人精心製作了匾額,懸掛在門庭上。這才有了「便宜坊」。

※※※※

把皮肉都片下來,徐渭將鴨架子遞給邊上伺候的侍女,道:「讓廚房煮個湯,那味道很鮮很鮮的……」沈默又小聲吩咐那侍女幾句,才讓她端著鴨架子下去。

徐渭早從廚房端來了蒜泥,還有甜麵醬,便夾著片好的烤鴨,先蘸著蒜泥、又蘸下甜麵醬,送入口中慢慢咀嚼,一臉享受道:「肥而不膩,爽滑順口,簡直如見貴妃啊!」

如果楊玉環聽說自己被比成烤鴨,不知會不會氣得活過來。

他吃得歡實,卻不見沈默動筷子,便咽下口中的食物道:「你怎麼不吃?」

「我不慣這種吃法,待會上點小料再說。」沈默微笑道:「你怎麼想起去買烤鴨來了?再說他們家怎麼過年還不打烊?」

「嗨,這是我半個月前定下的。」徐渭道:「去取的時候聽說,他們以前沒做過這麼大買賣,一下子接多了活,還得再有三天,才能把年前訂下的烤鴨烤好……」

「買賣竟如此之好?」沈默奇怪道:「一塊牌匾有這麼大魔力?」

「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。」徐渭道:「也不知哪個賤人,將楊繼盛為『便宜坊』題匾的事情,傳到了嚴世蕃的耳朵里。那孫子最恨楊椒山了,便授命宛平縣令,關了這家店面,還要沒收那牌匾;那店主仰慕楊椒山高義,拚死護那牌匾,最後被衙役打成重傷,險些身亡。」說著快意地笑道:「這事兒一下傳開來,老百姓都被店主感動了,蜂擁到他家裡,讓他幫著做烤鴨,買了拿回家去吃;等我聽說了過去時,就見現在不開店的買賣比開店時還紅火,想多買幾隻都不可能……可見公道自在人心,堵是堵不住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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