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二十章 欲罷不能

「半死梧桐殘病身,老妻一念一傷神……」嚴閣老靜靜躺在安樂椅上,雙目無神地望著房頂,他已經一動不動半天了,連蓋在身上的毛毯,滑落到地上,都毫無察覺。

自從夫人逝世以後,老嚴嵩便彷彿被帶走了三魂六魄,只留下個空空的軀殼在人間,他少時讀《長恨歌》,總是對唐明皇晚年的太過痴情不以為然,但只有經歷過才知道,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,可以沒有事業、甚至沒有子女,但不能沒有老伴啊……

少年夫妻老來伴,老了卻沒了老伴,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熬下去?

「唉……」一聲蒼老的嘆息。此刻的嚴嵩,哪裡還有什麼雄心萬丈,八十多的高齡,渾身的病痛加上妻子離世的打擊,讓他心灰意懶,終於在除夕夜裡做出了決定。寫好了奏章,準備出了夫人的頭七,便進宮去見皇帝。

他剛剛要有些迷糊,卻聽「篤、篤、篤」的一陣敲門聲響起,然後是嚴世蕃的聲音道:「爹……」

嚴嵩卻不應聲,嚴世蕃又敲門,又叫,如是再三,終於忍不住推開門,衝進來道:「爹,您沒事吧?」只見自己老爹一動不動地躺在安樂椅上,毯子也滑落地上,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,心說:「老頭,你可不能死啊,你要是死了,我可就徹底沒戲了!」便箭步衝過去,顫抖著伸出手,想要試一試嚴嵩的鼻息。

「我沒死……」嚴嵩終於出了聲。嚴世蕃的胳膊一下懸在空中,嘴角抽動道:「那就好,差點嚇死我。」

嚴嵩仍沒睜眼,只是緩緩道:「難得啊,你還能關心下老爹的死活……還以為你光想著怎麼奪情呢。」所謂奪情,是跟丁憂相對,丁憂者祖制也,是父母去世,官員必須停職守制的制度。文官二十七個月,武將一百天。丁憂期間,居喪的人不準出來做官,如無極特殊的原因,國家不可以強招丁憂的人為官。但因特殊原因國家強招丁憂的人為官,叫做「奪情起複」。

「瞧您說的。」嚴世蕃笑道:「我是您唯一的兒子,我不關心你,誰關心您?」

「你是怕我死了。」嚴嵩終於睜開眼,目光中滿是揶揄道:「你沒理由賴在北京,對不對?」

被老爹說中心事,嚴世蕃老臉一紅道:「您把我想成啥人了?」

「不管你怎麼想的,都不要白費心機了。」嚴嵩指一指對面大案上道:「我已經寫好了辭呈,只等你娘頭七之後,便入宮向陛下請辭。」這都不知第幾次辭職了,但與以往以退為進的把戲不同,老嚴嵩這次確實是去意已決了。

順著老爹所指,嚴世蕃果然看到書案上靜靜躺著一本奏摺,不由一陣血往上涌,竟要忍不住破口大罵,好在最後還是忍住了。但那張胖臉一陣青、一陣紅、一陣黑、一陣白。氣得都哆嗦起來。

「好好……」嚴世蕃想不到,老爹竟這樣糊塗了,他從袖中亮出三本奏章道:「您這有一本奏摺,我這卻有三本,您不妨先瞧瞧這個!」說著把那三本奏章拍到嚴嵩膝上。

嚴嵩不想看,嚴世蕃就拿起一本給他念,念完一本再換另一本,一直把三本念完了,又咬牙道:「怎麼樣,有何感想?」

嚴嵩垂著眼皮,默不作聲。

「您不說,那我來說!」嚴世蕃怒目圓睜道:「您想著退休就完了?不可能!完蛋還差不多!」說著覺著語氣有些重,便耐下性子道:「爹,人無傷虎心,虎有傷人意!徐階這頭猙獰怪獸,不把咱爺倆連骨頭都吞了,是決不罷休的!因為咱們擋著人家的路了——因為天下有無數官員仰仗著咱們,不管咱們在朝還是在野,都以咱們的馬首是瞻,不把咱們除去,徐黨就沒法取而代之!所以趙貞吉有退路,鄢懋卿有退路,唯獨咱爺倆沒有退路!只有一直前進,一直贏下去才能活命!」

嚴嵩木然良久,才緩緩道:「我們什麼都不要,退得乾乾淨淨,難道誰還能趕盡殺絕?別忘了,大明朝不是他徐階的,還是皇上說了算的!」

嚴世蕃心說:「原來存了這麼個念想……」他知道皇帝可能會念舊。不追究嚴嵩,自己也有可能活命。但乖乖跟老夫回鄉三年,等再出來時,恐怕已是滄海桑田,自己所有的權勢地位都變成過眼雲煙。更可怕的是,自己的仇家太多了,他們會耐心等到嘉靖一死,或者老爹一死,再來報答自己的……

絕對不能失去權勢、絕對不能離開北京!稍稍的動搖後,嚴世蕃堅定了本來的想法,一撩一角,跪在嚴嵩面前道:「爹,您還記夏貴溪?!」

嚴嵩原本一直懨懨的靠在椅背上,聞言一下子寒毛直豎,面前幻化出那個讓他怕了一輩子的高大身影……

※※※※

嘉靖朝初期,張璁以「大禮議」投機上位,成為內閣首輔,大肆黨同伐異,一時間權傾朝野。就是這樣一位大佬級人物,卻被一個無名小卒,單槍匹馬乾掉了。

那個人就是夏言,字公瑾、號桂州。嚴嵩這輩子沒服過幾個人,但無論以何種標準。夏言夏貴溪,都是他最服氣的一個!夏言這人生得身材魁梧、眉目疏朗、還有一口美髯,絕對的美男子……當然,嚴嵩不是因為這個佩服他,也不是因為他三品同進士出身,卻能當上內閣首輔。

而是因為夏言在當兵科給事中時,得罪了睚眥必報的張璁,張首輔便揚言要給他好看,他仗著自己人多勢眾、走狗眾多,企圖發動人海戰術,全方位發動攻擊,消滅掉這個不聽話的小科員。

按說當時兩人實力上的差距,不啻於螞蟻和大象,夏言除了求饒就是等死,沒有第三條路。但當同年悄悄跑來向他報信,替他擔憂時,夏言卻毫不畏懼,視張璁等人為土雞瓦狗。

事後證明,他這不是狂妄自大,而是建立在強大實力基礎上的自信。原來夏言雖然科舉成績不高,但那是因為他寫的文章太過犀利,不和「中正平和」的調子,自然不能取得好名次。但這種文筆用在罵戰上,卻是所向無敵的,後世還有個美好的稱呼,曰「雜文高手」。

而且他的嘴皮子,比筆杆子還要厲害,號稱「第一能戰」!面對著張璁手下十幾個言官的輪番進宮,夏言毫不含糊,犀利還擊,不管對方用什麼方式進攻,他都能將其打得落花流水,見了他都得繞著走。

結果,越戰名氣越大,夏言的官也越來越大,支持他的人也越來越多,最後張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,在一次誣告夏言的案件中翻了船,取代他的,正是當初不放在眼中的小小科員,夏言夏貴溪。

就是這樣一位牛人,後來的下場卻身首異處,成為一百年來唯一被處死的首輔,而導致他悲慘命運的,正是嚴嵩。

嚴嵩和夏言的同鄉,夏言發達之後,嚴嵩便著力巴結,當時嚴嵩的名聲尚好。出於老鄉情誼,夏言對他十分關照。然而最終,夏言還是發現嚴嵩這個人,沒有是非觀、沒有道德觀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是個口蜜腹劍的奸臣。

夏言這個人,剛直不阿,眼裡揉不得沙子,要不也不會跟張璁那麼不對付,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投機鑽營之人,偏偏嚴嵩就是這樣的人,所以夏言對他那一套深惡痛絕,希望這人離自己越遠越好。

於是夏言不再給他面子,甚至數次狠狠折辱於他,但並沒有立即將其攆回江西去……因為夏言有個致命的毛病,就是心軟,不想把人往絕路上逼。

但就像嚴世蕃說的,人無傷虎心,虎有傷人意,嚴嵩受夠了夏言的羞辱,也不想再擔驚受怕下去,他終於決定對夏言動手了。因為通過默默觀察,他發現夏言的強大,來自皇帝的支持,所以想要對付夏言,只需讓皇帝討厭他即可,這恰恰是嚴嵩的特長,他使出渾身的諂媚功夫,拿出侍奉親爹的勁頭來,將皇帝伺候的無比舒坦,尤其是他在皇帝修玄一事上的積極態度,讓嘉靖龍顏大悅。讓乖巧聽話的嚴嵩比著,敢於犯言直諫、並反對皇帝修鍊的夏言,自然越來越不討喜歡。

嚴嵩日以繼夜的說壞話,終於讓嘉靖疏遠了夏言,夏言卻又不屑解釋,最終被迫退休。但後來嚴嵩上位後,政務幹得一團糟、又專權跋扈,使嘉靖認識到,此人遠遠比不上夏貴溪,便又把夏言請回來當首輔,讓嚴嵩重新當他的次輔。

嚴嵩從頂峰跌下來,檢討自己失誤的同時,也深切意識到,只要夏言一天不死,自己就永遠是第二選擇,因為在皇帝心裡,自己永遠沒有夏言厲害。想要改變這一切,只有徹底的毀滅他——於是藉助「復套」事件,精心設計了一系列計謀,讓一心為國的夏首輔與怕麻煩的道君皇帝,徹底的決裂了,最後嘉靖給夏言一個「強君脅眾」的定語,勒令他立即被迫退休,離開京城。

當時夏言的處境,與今日之嚴嵩何其相似,都是已經失去了皇帝的信任,卻沒有失去的皇帝的感情……畢竟兢兢業業的侍奉嘉靖二十多年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沒有苦勞也有疲勞。應該說嘉靖對夏言還是不錯的,命他以尚書銜致仕,雖然不再當官,卻有國家奉養,晚年無憂。

如果今日嚴嵩致仕,想必只會在待遇上好些,但實質上大差不差。

可夏言終究沒有回到江西老家,在半路上便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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