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一十九章 絕處逢生

結束了新春大典,嘉靖帝回到西苑,臉色陰沉的快要滴下水來,那典禮上的雍容華貴蕩然無存,幾乎是惡狠狠的對跪在地上的陳洪道:「說,是怎麼回事兒!」

陳洪早就嚇得六神無主,結結巴巴道:「奴婢回來後,便去找那東西,記得當時是讓隨堂太監放的,於是讓他帶著我去內庫取,就看見那包袱被丟在角落,已經落上厚厚的一層灰了,顯然是從沒人碰過……」別看他話都說不成一塊,言語間卻全是為自己推託之意。

嘉靖身為腹黑大老闆,怎能看不穿他這點小心思,冷哼一聲道:「休說那些沒用的,朕只要結果!」

「是、是……」陳洪趕緊應聲道:「奴婢過去打開包袱,便捧著那水晶匣子往外走,出來院子里,隨堂太監便失聲叫道:『如意碎了』,奴婢低頭一看,果然見那如意碎成了三段……」

「好好的如意。怎麼會碎了呢?」嘉靖厲聲問道:「是誰弄碎的?」那玩意完好的時候,他不覺著珍惜,可一碎了,心裡就雜草叢生,覺著是什麼不好的徵兆。

陳洪重重叩首道:「主子明鑒,當初奴婢接過來時,還是好好的,然後就交給隨堂太監放在內庫保存……然後奴婢便被主子關了禁閉,才剛放出來,實在不知道啊。」這話一出,好么,沈默的嫌疑直接洗脫了。

陳洪當然不想為沈默開脫,可他清楚記得,當初沈默高舉著那水晶匣子時,裡面的如意還是完整的;加上當時他心不在焉,光想著趕緊去謹身精舍,所以就沒有按規矩、按常識、按道理的再次查看……當然,沈默當時已經做好了,只要他一打開包袱,就將那東西摔到地上,大叫「陳洪搶東西了」的準備……因為一時的大意,他沒有被當場栽贓,但這顆炸彈不過延時而已,其後果,也就是從兩敗俱傷,變成他一人獨自享用。現在檢查的是自己,接手的也是自己。如果說沈默有嫌疑,那他的責任第一個跑不了。

陳洪可以入選年度悲情人物了。曾經有個不惹是非的機會擺在他面前,他卻稀里糊塗的錯過了。直到麻煩纏身,他才追悔莫急,想說:「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一定會將其仔仔細細檢查幾遍。如果一定要加上次數限制,我希望是,一萬遍啊一萬遍。」

但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,陳洪也不可能再回到去年的那一天了,他只能默默吞下這枚苦果,也等於幫沈默過了關。

「那就是庫里的問題了?」嘉靖果然被他拐到岔路上,心煩意亂的揮揮手道:「給朕徹查此事,是誰打碎的如意,查不出來的話,就一起領罪!」

「是……」陳洪無奈之中,又有一絲慶幸,好歹沒有讓黃錦去查,不然自己的隊伍非得被整嘩啦了。

所有人都以為陳洪要倒霉,他卻僅被臭罵一頓,便安然過關,這讓很多人看不明白。難道年前剛被皇上打殘了的陳洪,又得聖眷若斯了?其實原因很簡單,嘉靖對下面人的心思門清,自然不能讓死對頭去查陳洪了,不然還怎麼平衡內廷的勢力?他不是不想殺人,只是不符合自己的布置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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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如此,嘉靖還是憋了一肚子氣,黃錦乖巧的端了一盆溫水過來,浸熱了毛巾,小聲道:「主子溫溫臉,解解乏吧。」

嘉靖微微頷首,黃錦便將毛巾擰乾了,展平了,小心敷在皇帝的臉上,那溫熱濕潤的感覺,讓一夜未睡,至今沒合眼的嘉靖皇帝,終於感到了放鬆,喃喃道:「這裡面加了什麼?」

「沒敢亂加,就加了點紅棗汁。」黃錦小聲道:「這是奴婢跟蘇州人學的,他們喜歡這樣解乏。」

「唔,不錯……」嘉靖緩緩點頭,許久不說話。

黃錦以為他睡著了,便想躡手躡腳的退下,誰知手還沒碰到毛巾,卻聽嘉靖幽幽道:「你相信命嗎?」

黃錦愕然道:「命?」

「對,命……」嘉靖彷彿在對他解說,又彷彿自言自語道:「儒家是信命的,孔子說:『不知命。無以為君子也』;佛家更是信命,他們勸人修來世,正是認為今世乃前世之果,早已在出生的一刻註定。」頓一頓,嘉靖揭下面上的白巾,遞給黃錦道:「換一塊。」

黃錦一邊又浸了一片,一邊輕聲道:「主子不是常說,道家修長生,為的逆天改命嗎?這樣看來,道家是不信命的。」

嘉靖緩緩搖頭道:「痴人啊,若不是信命在先,又何必苦求逆天改命呢?」

「這麼說,主子也是信命的了?」黃錦小聲道。

嘉靖頓一頓,回到原先的問題道:「你信嗎?」

「奴婢當然是信的。」黃錦笑道:「好比奴婢吧,生就在個小山村裡,爹娘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,所以奴婢一生下來,就註定了不能讀書當官、也沒有別的出路;又因為家裡孩子多,才會被賣掉。」說著辛酸的要掉淚道:「但奴才命中注定要服侍皇上,所以才會被李公公相中了,買回安陸王府,遇上主子這樣的好主子,才過上了錦衣玉食、人模狗樣的日子。您說奴婢能不信命嗎?」

「命中注定……」嘉靖長嘆一口氣道:「命里有時終須有,命里無時莫強求,是這個意思嗎?」

「是的,奴婢覺著是這意思。」黃錦輕聲道。

「命里有時終須有,命里無時莫強求……」嘉靖緩緩念叨著這句話,終於沉沉睡去,不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。

黃錦小心琢磨這句話,覺著似乎是說景王,但也可能是說裕王,想來想去不得要領,只好端著盆子悄然退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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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靖整整睡了一個白天。直到天黑才醒過來,吃了幾個栗子面的小點心,喝了碗小米桂花粥,便感覺恢複了精神,對黃錦道:「把那些賀表拿來。」他就是喜歡看賀表,明知是空話、套話,卻樂此不疲,甚至覺著是人生一大享受。

黃錦便帶人將滿滿一箱子賀表拿來,嘉靖問道:「在京官員都上了嗎?」

「回主子,都上了,連嚴閣老父子也沒缺。」黃錦笑道:「臣子們祝願皇上福壽安康的心愿,是什麼也擋不住的。」

「小嘴真會說話……」嘉靖睡了一覺,也將那些心事拋到腦後,指著那箱子道:「打開,都搬到朕這來。」

「得令。」黃錦便將一摞摞賀表搬出來,擱到嘉靖帝的床邊。

皇帝看賀表,雖然說是樂此不疲,但也不是飢不擇食,對於那些書法不工的、辭藻不華麗的、讚頌沒新意的,他只是略略掃過,罵一聲「狗放屁」,便丟到一邊去了。只有三者兼具的,他才會仔細欣賞,反覆閱讀,甚至還會圈點勾畫……當然這種情況是極少的,一旦誰的文章能得此青睞,那恭喜了,加官進爵近在眼前。

所以明知是鬼話連篇的馬匹文章,可一眾夢想得皇上眷顧的官員,還是寫得搜腸刮肚、絞盡腦汁,用心程度甚至超過了考進士時。無奈拍馬屁這東西,你得有天分才行,不只是用心才行。

比如沈默和張居正,不可謂不用心,在嘉靖看來,文章固然寫得好,卻總少那麼幾分靈性,所以只能算是不錯。倒是徐渭的文章,總讓嘉靖扼腕,點評道:「要是拿出寫《白鹿雙表》一半的力氣,他就能列入絕頂高手之列。」

向來保持在絕頂高手行列的,有徐階、袁煒、嚴訥、李春芳四人,他們的青詞寫得好,馬屁拍得妙,所以嘉靖一看是這幾個人的賀表,就立刻來了精神,道:「妙文來了,妙文來了。」果然這次四人不失水準,都捧得皇帝渾身舒坦,尤其是袁煒的文章,更是讓嘉靖龍顏大悅,甚至提起筆來,將其中一段駢文摘抄下來,準備讓他寫成對聯,掛在精舍中。

只見上聯是「洛水玄龜初獻瑞,陰數九,陽數九,九九八十一數,數通乎道,道合元始天尊,一誠有感」;下聯是:「岐山丹鳳兩呈祥,雄鳴六,雌鳴六,六六三十六聲,聲聞於天,天生嘉靖皇帝,萬壽無疆。」

「多好的文章啊!」嘉靖不住點頭,笑眯了眼道:「這個袁煒確實是人才,可惜朕不能升他的官,便賜他麒麟服、賞百金,蔭一子為錦衣衛千戶吧。」麒麟服是公侯伯的服飾,袁煒以二品而服,可謂是莫大的殊榮,便只因一片馬匹文章得到了。

但無論如何,見皇帝這麼開心,黃錦也是高興的,心說:「今晚應該好對付了……」作為皇帝的服務人員,他也壓力很大,過年都撈不著休息,還得時刻緊繃著心弦,就盼著能輕鬆一下。

快活的時間總是飛快流逝,不知不覺三更鼓響,黃錦小聲道:「主子,今晚就看到這吧,咱們等明兒再看。」

「唔……」嘉靖也覺著兩眼發酸,但仍然意猶未盡道:「再看最後三份。」說著目光在一大堆尚未看完的奏章里尋索,便看到一本藍色封皮的,他不由皺起眉來道:「用這麼素的面子,這人好不懂規矩。」便信手拿起,先看了看名字,原來是刑科給事中吳時來的摺子,不由笑道:「我說嘛,原來是狗都不理的言官。」

他原本只打算一瀏覽,便丟到一邊,誰知只看了一眼,便愣在那裡了。

只見那有力的銀鉤鐵劃間,沒有他見慣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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