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一十七章 元旦

因為翌日還要入宮朝賀新春,所以在徐階府上吃了扁食,張居正和沈默便告辭回去休息了。

按規制,大年初一,皇帝要在紫禁城正殿接受百官朝賀,在接受朝賀之前,半夜裡還要帶領皇子到奉先殿、奉慈殿祭祀先人,幾乎是一整天都要行禮如儀,整套儀式非常辛苦,可即使以嘉靖帝閑散的性子,也不敢有絲毫怠慢——

且這一天對很多人來說,都是很特別的。嘉靖會在這天回到暌違已久的紫禁城;他的兒子們也會在這天見到暌違已久的皇帝爹;對於百官來說,這也是一年裡,見到穿龍袍的皇帝的唯一機會。

而對於內監們來說,這又是一年裡最忙的時候,因為嘉靖皇帝常年在西苑居住,宮人們也大都跟了過去,紫禁城裡難免荒蕪破敗。但這天的儀式關乎天家臉面,怎能隨便湊合?所以年前幾天,直殿監的總管就得從西苑回來組織人手,從承天門開始,一直打掃到建極殿。待得清掃乾淨,司設監的總管又過來,將皇家的一應卥簿、儀仗、燈具圍帳等擺設齊全……還用很多帷幔,將失修的地方遮起來,總之要驢糞蛋子表面光,讓人看不出絲毫的破落來。

到了除夕日那天,尚寶監才將皇帝寶座從內庫中運出來,於皇極殿設座,並設寶案於御座之東、香案于丹陛之南。教坊司要設中和韶樂於皇極殿內東西,這些陳設都坐南朝北,代表皇帝接受萬民朝拜的意思。

等一切擺設停當,也就到元旦拂曉,也把宮人們都快累趴下了。總領整個儀式的黃錦擦著汗,一臉唏噓道:「怎麼就忙亂成這樣?差點誤了大事兒。」

邊上小太監討好道:「一回生而回熟嘛,咱們這會畢竟也沒誤事兒。」

「唔……」黃錦搖搖頭,唏噓道:「原先老祖宗在時,啥都是有條不紊,除夕後晌就能完事兒,還不耽誤吃年夜飯……」說著竟眼圈通紅道:「我真是不孝,一忙起來竟把他老人家給忘了,也不知乾爹現在怎樣了,在昌平那邊有水點心吃嗎,有銀絲炭燒、有蠶絲被蓋嗎?」胖腮便一聳一聳,吧嗒吧嗒的掉下淚來。

邊上人連忙陪著掉淚,都說黃乾爹太仁義啦云云,一時間愁雲慘淡,直到一聲厲喝道:「大過年的哭喪什麼?」

眾人一看,原來是陳公公一瘸一拐的來了,趕忙低下頭。畏懼的不敢出聲……禁閉期滿後,陳洪還回原位,司禮監首席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,且暫掌皇帝玉璽,比黃錦這個司禮監次席秉筆兼御馬監提督太監的地位只高不低,只是黃錦不怕他罷了。

兩人現在內廷中分庭抗禮,關係更是勢成水火……陳洪恨李芳把自己害成這樣子,自然遷怒黃錦,黃錦恨陳洪把李芳害去修吉壤,更是恨不得把姓陳的活剝了,兩人弄性尚氣、明爭暗鬥,把內廷二十四衙門都卷進來,其鬥爭之複雜,不亞於外廷。

此刻黃錦瞪著一對小眼,怒視著陳洪道:「陳瘸子,這裡有你屁事,你號喪什麼?」

「哼。」陳洪最討厭別人叫自己瘸子,但無奈確實是瘸了,面部抽搐幾下,陰聲道:「我來傳主子的口諭,也是號喪嗎?」

黃錦只好跪在他面前。道:「奴婢聆聽上諭。」

陳洪得意地笑笑道:「這還差不多……你聽著,皇上有旨,著裕王景王二位殿下,在建極殿候駕。」建極殿乃是皇宮三大殿之一,原先叫做謹身殿,後來被嘉靖改的名,但作用沒變,是皇上上朝前,整理儀容、短暫休息的地方。

黃錦一聽頓時怒了,跳腳起來道:「好啊,你敢耍我,明明不是傳給我的旨意,卻要我跪接!」

「我說是傳給你的嗎?」陳洪嗤笑一聲道:「自個是頭笨豬,還像怨別人。」

「你……」論鬥嘴皮子,黃錦可不是陳洪的對手,他氣得滿臉通紅,道:「二位殿下在養心殿歇著,你為什麼不去內宮,反倒出來了?」

「是嗎?」陳洪一臉恍然道:「我就是出來問問,二位殿下歇在哪了。」說著拱拱手道:「謝了啊,我去了。」

誰知黃錦竟轉怒為笑道:「去吧去吧,快去吧。」

陳洪起先還沒明白過來,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,感覺有些不對,回頭一看,果然見黃錦一臉笑意的望著自己的腿,口中還道:「走好走好,千萬別摔著。」原來這傢伙誠心看自己笑話呢。陳洪氣得七竅生煙,無奈青雲道上只能步行,只好狼狽不堪的拖著腿走了。

「看什麼看?」見陳洪走遠了,黃錦也拉下臉來,呵斥周圍看熱鬧的小太監道:「再不好生幹活,也打斷你們的腿!」下面人才嬉笑著一鬨而散。

※※※※

黃錦為什麼說陳洪是故意的?因為紫禁城分為外廷和內宮,外廷三大殿中,皇極殿離著內宮大門乾清門最遠,建極殿離著最近。過了乾清門,才是內廷三大殿,乾清宮、交泰殿和坤寧宮,分別是……皇帝寢宮、皇帝和皇后的寢宮,以及皇后寢宮。

在乾清宮西側,便是當年嘉靖帝為自己修建的打坐之處,名曰「養心殿」,他的兩個兒子昨夜今晨便歇在裡頭,景王在東暖閣、裕王在西暖閣。

二位王爺一年就這一宿可以睡在宮裡,心情可想而知,整夜不能合眼,披衣起來,都向東望去,便能看見乾清宮的殿頂。他倆一輩子的追求,不就是能到那裡面睡覺嗎?

按說嘉靖帝應該歇在那裡面的。但「壬寅宮變」給他留下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,只要在乾清宮裡一閉上眼,楊金英、曹端妃等人便朝他撲上來,向他索命,嚇得年輕的皇上直尿炕,才倉皇搬到西苑去。所以雖然他偶爾也會回到紫禁城,但僅限於外廷,即使要留宿,也是在建極殿湊合,絕不踏足內宮一步。

「唉!」裕王心中憂鬱道:「這將來要是重回紫禁城,得花多少錢修繕啊?」

「操!」景王暗罵一聲道:「老東西不住我住,快點歸西吧!」

雖然想法不一,其實都是在意淫同一樣東西。

待得五更鼓響,兩人知道該去宮門外等候百官,然後一起到皇極殿賀萬壽了。便各自轉回暖閣,洗了臉更了衣,以一種在宮外未曾得見的雍容出現在養心殿前。

三十六盞宮燈下,兄弟倆正碰在一起,裕王囁喏著想說點什麼,景王卻冷哼一聲,高傲的走出殿去。裕王嘆口氣,也板起臉來,跟在他後面出了宮。

兩人正要上抬輦,那邊陳洪出現了,向他倆傳了嘉靖皇帝的口諭。

兩人一聽,一下子激動了——父皇竟讓他倆到建極殿候駕,也就是陪他一同上朝,那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!他倆只依稀記得,當年太子在時,皇上帶太子上過朝。然後二十多年來,所有的皇子……當然絕大部分時候,就是他倆……都是跟群臣一起在大殿等候,瞻仰著神秘莫測的皇帝,高不可攀的坐在龍椅上,品味著給嘉靖當兒的辛酸……

據說大明朝的列祖列宗,都十分疼愛自己的兒子,比秦漢唐宋的皇帝更像父親,可為什麼到了俺們這一波,就變了樣了呢?

難道就因為「二龍不相見」這條可惡的讖嗎?果真如此,到時候定將陶仲文那個可惡的牛鼻子掘墳鞭屍,方泄心頭之恨!

不過這次顯然是個積極的信號,看來父皇的態度,要有些可喜的變化了。

兩位皇子趕緊坐上輦輿,吩咐抬轎的太監趕緊往建極殿趕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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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極殿中,嘉靖帝也是一夜未眠,他昨日在奉先殿祭了獻皇帝。在奉慈殿祭了聖章皇太后,結果晚上躺下後,就夢見老爹老媽在問自己,太子安排好了嗎?咱們家後繼有人了嗎?可別再讓別人搶了去。

其實歸根結底,還是在於他對伯父一家的處置實在太過分。按說他從堂兄武宗身後接過大位,應該對孝宗一家充滿感激才對,但可能是自私自卑所致,也可能是為了繼嗣還是繼統的名分,與大臣曠日持久的爭鬥,讓他無法正確面對這一家人。

於是他對堂兄武宗皇帝,極盡詆毀之能事,對伯父孝宗皇帝,也是盡量淡化其影響,從不感恩戴德,甚至祭祀也要刻意忽略。更過分的是,他對孝宗的唯一妻子,武宗的親生母親,扶他登上皇位的張太后,極盡淡薄之能事!

剛登基時,迫於壓力,他還能尊張太后為聖母,不敢與對待生母有什麼區別。可日子一久,差別就大了起來,給張太后的奉養總不及時,撥派的宮人也多是老弱病殘,處處都比給自己母親的差一個檔次,後來又改稱聖母為伯母,有大臣看不慣,上奏勸諫還被他降罪。

最過分的是,張太后的弟弟壽寧侯犯罪,在整個大禮儀中,堅持「人倫大於法理」的嘉靖皇帝,這次卻鐵面無私,非要殺了他。張太后苦跪在嘉靖面前求情不果,竟然一病不起。最終晚景凄涼的張太后很快薨逝,甚至她的死,也沒換來弟弟的性命。就在次月,嘉靖就把壽寧侯處死了。

嘉靖的這種行為,雖稱不上恩將仇報,但絕對是忘恩負義,完全有悖士大夫的價值觀,所以他跟大臣原本就不融洽的關係,也因此更加僵了。但嘉靖剛愎自用,根本不認為自己錯了,反而認為那些勸諫的大臣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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