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一十六章 年夜

到徐階家門口時,正好碰上張居正的轎子,兩人相視一笑,互道辛苦。沈默的辛苦自不消說,張居正卻也不輕鬆,他現在是全職編撰工作,主要任務有兩塊,一個是《永樂大典》的重校;另一個是個《興都志》的編撰。

他在前者只是掛名,只是初一十五的去點個卯,倒也清閑。沈默據此以為,他現在的日子輕鬆無比,又有美好的前程,半開玩笑的羨慕道:「太岳兄的日子,簡直是神仙一般……」心說徐階對這傢伙好的實在沒邊了,恐怕對親兒都沒這麼好。

嚴黨和徐黨的鬥爭,已經到了刺刀見紅、生死一線的地步,雙方各出奇招,調動一切力量對敵。可以這麼說,只要是個人,只要還能用,基本都派上去攻山頭了。

嚴黨的損失不必說,即使徐黨,也折損了趙貞吉、何鰲、馮天馭等數位大將……對於戰況的慘烈,沈默的感觸尤其深刻,在徐閣老的有意無意間,他總是處在雙方交戰的最前線,無時無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使勁渾身解數,無所不用其極,還得靠運氣才能堅持到今天。

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,師兄殞命、師傅險亡,自身也遭到彈劾、賦閑在家,卻至今不得與家人團聚,弄得人人敬而遠之,唯恐跟著這個麻煩精倒霉。除了徐渭和吳兌那些鐵杆兄弟外,這一年折騰下來,他竟有成為孤家寡人的趨勢,真可謂拼到只剩內褲。

但無論局勢多麼緊張,死傷多麼慘重,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,張居正卻連前線的硝煙味都沒呼吸過,完全置身世外的編他的書。

沈默可知道,以徐階的偏好,最後分贓的時候,不可能薄了張居正,估計怎麼也比給自己的多,雖然知道在這兒不可能有公平可言,可著實覺著親娘生得和後娘養的,就是他媽的不一樣。

張居正卻也是有苦難言。他掛名重校《永樂大典》的工作,分明是為了在別人種出的樹上摘桃子,自然招人白眼。他也不能說這是徐閣老安排的,只能默默的忍受,但這與另一項修撰《興都志》的差事比起來,卻又不算什麼了。

我們之前說過,這又是徐階的一次精心安排,因為所謂的「興都」,就是湖廣的安陸,嘉靖誕生之地,等他成了皇帝之後,便從縣升格為府,改名叫「承天」,同時還上了個尊稱叫「興都」。所以這《興都志》的修撰,意義非同小可,乃是嘉靖為自己即位的「理所當然」是「天命所歸」,所做的政治文章。向來有些心虛的嘉靖帝,對此無比的重視,每一篇文章都要仔細看過。

徐階便把張居正安排在這樣一個位置上,目的就是讓張居正能在嘉靖那裡混個臉熟,還能大大的出名,可謂是一舉兩得。

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,張居正的痛苦根本無法向別人陳述——這《興都志》的編纂固然引人注目,卻儘是些吹捧嘉靖皇帝的馬屁文章,張居正雖然自幼有神童之名,文章也做得好,拍馬溜須卻不是所長,只能勉強對付一下。

但可悲的是,嘉靖皇帝明知是馬匹文章,卻要一字不落的欣賞;更可悲的是,他不過是《興都志》的副總裁,而總裁大人正是朝野聞名的馬屁精袁煒,此人同樣自幼有神童之名,文章也做得好,但更擅長拍馬溜須,並視討嘉靖皇帝歡心為安身立命之本。

所以張居正寫了稿子,他必然要先審閱一番,並且總是很不滿意,認為吹得還不夠肉麻,非要張居正按照他的意思改——比如,要將嘉靖他爹興獻王,吹得比周文王還厲害,什麼「我獻皇帝,天縱聖哲……邁於周文」,又要將嘉靖比作「堯舜禹湯」,純屬胡說八道,卻必須如此,不然就不放過張居正。

可憐小張大人自命清高,原本是不屑於這些沒邊的阿諛,無奈攤上這麼個上司。只好每天在這些鬼都不看的東西上用功,被自己噁心的都吐了好幾回,人也明顯瘦了一圈。

他實在是受夠了這種令人發瘋的生活,也羨慕死縱橫朝堂、叱吒風雲的沈默了,心說什麼時候我也能做一番功業啊!

這真是哥倆各爬一座山,這山望著那山高。

※※※※

但兩個青年俊彥,慣會皮裡陽秋,心裡各有一包苦水,表面上卻樂呵呵的,都不願在對方面前落了寒磣。

親兄弟似的攜手進了徐府,自有管家熱情相迎,然後徐階大公子徐璠出來陪著說話……徐蟠與嚴世蕃一樣,都是監生出身,靠老子蔭庇當上了太常寺少卿,官閑散、人清閑,處事更是低調,雖然貴為次輔之子,在京中卻甚少有人提及,與嚴東樓可謂天差地別。

過不一會兒,徐階回來了,三人趕緊到門口迎接,徐閣老看著沈默和張居正都到了,樂得合不攏嘴道:「太岳、江南,老夫請你們來過年,是否太過唐突啊?」

兩人搖頭笑道:「家裡空蕩蕩的,正愁沒地兒去呢,只怕是給老師添麻煩了。」

「呵呵……」徐階笑道:「有你們陪著過年,老夫正求之不得哩……」

邊上的徐璠笑道:「父親,家宴早就備好了,您和二位師兄弟快入席吧。」

「唔,好吧。」徐階點頭笑道:「那咱們上座再談。」四人便進了正廳,廳里只有一座,也就他們四個人坐,其餘女眷晚輩都在偏廳設桌。

沈默歉意道:「礙著老師一家吃團圓飯了。」

「無妨無妨。」徐階笑道:「她們跟我吃飯不自在,還是獨自一桌舒服。」說著看一眼張居正笑道:「往年拙言在江南時,太岳也來家裡過年,也是我們爺仨一座的。」沈默這才釋然。

說話間,四人凈了手,丫鬟便上菜開了。一見菜端上來,張居正便笑道:「幾年沒吃著師娘做得年夜飯了,著實想得很哩。」

邊上徐璠笑道:「我娘這兩年都不下廚了,聽說太岳兄回來了,這才破了回例。」說著笑道:「說起來,大家還得感謝你哩。」

張居正聞言笑道:「那待會兒可得給師娘敬酒。」

沈默看人家爺仨言談甚歡,像一家人似的,自個卻像個局外人,心中不免有些尷尬,但面上依舊微笑,甭想看出一點端倪。

好在徐階請他來,是為了拉攏他,而不是磕磣他,對於以八面玲瓏著稱的徐閣老,怎會犯這種低級錯誤?便一臉欣慰的對沈默道:「昨天你做得很好啊,居功不自傲、讓百官都心悅誠服,老夫也大大的長臉。」又對徐璠道:「你要好生跟你沈師弟學著點,他可為你的良師益友。」

徐璠這才想起老爹的囑咐,便一臉親熱的與沈默把盞,說日後要好生親近。過一會兒,徐夫人出來,問客人對飯菜可否滿意,喝了張居正的敬酒,又特意跟沈默多說了幾句,道:「整天聽老爺誇他的狀元學生,老身早就好奇壞了,今兒可見著真人了,竟比老爺誇得還順眼哩。」

徐階全家上陣,輪番的親情攻勢,果然讓沈默感動的不行,也沒了剛來時的拘束,爺四個喝酒聊天,大過年的也不談公事。只說些輕鬆愉快的,氣氛十分輕鬆。

喝得正入巷呢,外面門子進來,伏在徐階身邊耳語幾句,徐階不動聲色地點點頭,輕聲道:「知道了,你讓他先回去,橫豎不急在這一時。」

門子便出去傳話,徐階搖頭笑道:「也不知是怎麼想的,衙門過了十五才上班,有什麼事情不能緩著來?」誰知不一會兒,那門子又轉回來,小聲道:「那人死活不走,說十萬火急的事情,一定要見到老爺才行。」

沈默和張居正對視一眼,輕聲道:「老師,看來是真有急事,不然誰會這時候跑出來?」

徐階點點頭道:「那好吧,讓他在書房等我。」門子下去傳話,徐階擦擦手,起身道:「你們慢慢喝,老夫去去就來。」三人連忙起身相送。

※※※※

其實徐階何嘗不知,定然有大事發生,所以在見張翀之前,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,但當他來到書房,聽張翀說了來龍去脈後,還是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雖然他已經跟嚴黨正面開戰,互相彈劾也是家常便飯,但這個節骨眼上,這三個人亂來這一下,不僅是幫倒忙,簡直是要害死他老徐!

要知道沈默都得了嘉靖帝的訓誡,說不要再跟嚴閣老過不去;他徐階自然更是被嘉靖敲打過,警告他適可而止,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。徐階琢磨一下,等嚴世蕃一丁憂,嚴黨群龍無首了,再慢慢的、不動聲色的零敲碎割,有三年工夫呢,確實不必急在一時。

所以已經打定主意,要在表面上與嚴黨修復關係,不再用激烈的手段對敵,麻痹敵人,好溫水煮青蛙,慢慢地把優勢轉化為勝勢。可以說多少年來,他都從沒如此確定過,自己是真的有機會獲勝了,所以心情大好起來。

誰知還沒高興多長時間,便被兜頭一盆冷水潑下,驚得他魂飛魄散。他知道,這次的麻煩大了——因為這三個擅自上書的傢伙,都與他有著密切的關係。

吳時來和張翀,都是癸丑年進士,而那年徐階是主考官,兩人是座師與門生的關係;而更要命的是那個董傳策,卻是松江府人氏,徐階的同鄉!這三位老兄同時參奏,恐怕沒人會相信,這事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