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莫道浮雲終蔽日 第六百一十五章 壬戌三子

天道有常,不為堯存、不為桀亡,嚴府中沉吟在一片悲慟中,卻不影響別人該睡覺的睡覺,該喝酒的喝酒。

方居寺衚衕,吳時來宅中,他和董傳策、張翀三人,又聚在一起喝酒。一碟花生米、二斤老白乾、三兩豬頭肉、四樣小鹹菜,便能從傍晚時分,一直對付到子夜。

三人中的張翀,白日里跟著部堂大人參加了迎接凱旋的儀式,在那裡繪聲繪色地講述當時的盛況:「剛才說到外面,再說城裡更是熱鬧非凡。那叫一個煙花齊放,香霧繚繞。爆竹、起火、衝天炮,如同開了鍋的稀粥似的響成一片……天街上那叫一個人流如潮,揮汗如雨啊;老百姓擠過來,擁過去,聲聲呼叫,如狂如醉。我在京城這麼多年,就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。」

聽得董傳策十分後悔道:「早知這樣,出去看看就好了。」

「虧著你沒去。」張翀笑道:「簡直是太擠了,就為了看沈狀元一眼。一個個全都臭汗淋漓、哭爹喊娘,道邊為過年扎的花架子也全都被擠踩得稀爛,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傷哩。」

董傳策羨慕道:「咱這輩子要是能這麼一次,就是減壽十年都值。」

「唉,誰說不是呢。」張翀感慨地搖頭道:「沈拙言不過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,比咱們還晚了兩科,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?」

「勢力、機遇,一個都不能少。」董傳策道。

兩人正聊得熱乎,那邊從開始就不大說話的吳時來終於憋不住,猛地一拍桌子,嚇得兩人一哆嗦,都望向他道:「我說老吳,你吃炸藥了還是咋了?」

「唉……」吳時來重重嘆口氣道:「我是恨啊,今天這份榮耀,本該屬於我們才對。」

「屬於我們?」兩人不由失笑道:「你沒喝多吧?」

見兩人壓根不信,吳時來臉上掛不住了,慍道:「本來就是,你們別不信。」說著起身進了內屋,不一會兒拿出個牛皮袋子來,丟給二人道:「喏,你們看,我一個月前就有這個。」正是張居正扔到他家的那個袋子。

兩人好奇的打開紙袋,湊在一起看裡面的東西,看著看著不由吃驚道:「這是誰給你的?」

「不知道。」吳時來搖搖頭道:「但這裡面的東西,可一定是真的。」

「那是,現在都證明了。」董傳策點點頭道,張翀又問道:「有這個東西,你怎麼不早給我們看?」

吳時來當然不能告訴他們,自己已經獨自上書了,只是不知被通政司的什麼人給扣下了,所以沒能上達天聽。如果被他倆知道真相,一定會怪自己不仗義的,便撒個謊道:「唉,當時那情況,眼看著嚴黨要重新一手遮天了,我哪敢拿出來捅這個簍子,禍害二位賢弟?」

說著重重嘆口氣道:「誰成想風向一轉,竟成了現在這模樣,我是後悔死了,你們盡情的怪我吧。」

「事已至此,說那些還有什麼用?」兩人已然信了他的話,道:「只是下次有這種事,不管幹不幹,都要提前說一聲!」

吳時來點點頭,悶了片刻,突然抬頭道:「其實,這次還有機會。」

「什麼機會?」兩人提不大起精神道:「楊順路楷已經鎖拿進京,許綸也引咎辭職了。咱們再像別人那樣跟風上本,只能徒惹笑爾。」

「咱們兄弟以豪傑自許。」吳時來道:「卻在這蝸居中蟄伏三年,為的是什麼?還不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!」

「怎麼個一鳴驚人法?」兩人問道。

「你們想,許楊路三人不過是爪牙幫凶,首惡嚴家父子仍安然無恙,逮治那三人雖人心莫不稱快,卻只是頭痛醫頭、腳痛醫腳,不能真正解黎民於倒懸、救百姓於水火!」

「你的意思是?」兩人吃驚道:「彈劾嚴家父子?」

「對!」吳時來高聲道:「邊臣搜刮軍餉,賄賂內閣當權有罪,而內閣當權受賄,與之狼狽為奸同樣有罪。進而論之,根子還是在嚴家父子一手包辦官員任免的惡果!」說著端起酒碗,飲一大口,嘿然道:「說起那嚴家父子,老賊整日里媚上邀寵,其惡子嚴世蕃竟潛入西苑內閣直房,批答六部百司的奏章;依仗他父親的幌子、招權示威,指揮大臣,奴視將帥!大肆貪贓枉法,財貨堆積如山!跑官要官之人剝民膏以贈嚴氏,攫官帑以送權門!有此子在納賄鑽營之風不止、才能正直之士辟易——」說著把碗里的酒引進,刷得摔碎在地上道:「除惡務除其本,不彈劾嚴嵩父子,光彈他的爪牙,又有什麼用處?」

他的慷慨陳詞,讓董張二人也激動起來,加之本就有了酒,全都血脈賁張。大罵嚴家父子一頓,便細細琢磨起那牛皮袋裡的材料,想要找出彈劾嚴家父子的依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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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分看那材料,董傳策分到最後一摞,待看到最後一頁時,瞧見了張居正的留言「不為私怨、但為公憤,只劾楊路,莫問他人。留得青山、才有柴燒。」二十四個字,不由犯了躊躇道:「給你材料的人說,莫問他人,是不是不讓我們彈劾嚴家父子啊?」

張翀拿過來看看道:「這話咱們該不該聽呢?」

吳時來是看過這句話的,但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,聞言沉吟片刻道:「事易時移,當初的情況,和現在又有不同,當時嚴黨氣勢正盛,不問首惡、保全自己,無可厚非。但現在吳鵬、鄢懋卿、歐陽必進、許綸、楊順等嚴黨骨幹全都或罷或逐,他們是大敗虧輸、勢必如明日黃花、敗亡只在朝夕了!」說著哼一聲笑道:「就要趁他病、要他命、這時候彈劾嚴家父子正是火候!」

張翀輕聲問道:「萬一,要是沒彈倒呢?」還有半句「我們不就反受其害了?」不言而喻,董傳策也望著吳時來。

「怕什麼?」吳時來慨然道:「男兒在世,就當建功立業、名垂青史!我們都已經三十多快四十了,再等閑。只能空白了少年頭!」說著一揮手道:「你們要是不幹,我就自己來!成了敗了都算我一人的!」

兩人被他一激,都不落寒磣道:「瞧這話說的,怎麼就算你一人的?」「是啊,我們相約以身許國,同生共死,當然要一起幹了!」

「那好,我們分頭上書,彈劾嚴家父子!」吳時來伸手道:「成了,大家一起建功立業;敗了,咱們也名垂青史!」

「好!」董傳策也伸出手。搭在吳時來的手上,張翀有些猶豫道:「我還是想問一句,如果失敗了,咱們會怎樣?」兩人便露出譏笑的神色,道:「怕死就別參加,好生過你的安穩日子就是。」

張翀臉漲得通紅道:「我只是放心不下家中老母,萬一咱們真有個三長兩短,她老人家可怎麼辦?」

「這你放心!」董傳策笑道:「我老家有幾百畝薄田,雖不大富,幫你奉養親人卻沒問題,明日就讓人將太夫人、嫂夫人、還有令公子接過去,只要還有一口吃的,就餓不著他們!」

張翀聞言感激的一躬到底道:「多謝幼海兄高義!」董傳策號幼海。

「自家兄弟,客氣做什麼?」董傳策擺手笑道。

「現在如何?」那邊胳膊都酸了的吳時來道。

「既然沒了後顧之憂。」張翀道:「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,當然跟二位哥哥共同進退了!」三人便擊掌盟誓、相約同生共死。

「還有個問題……」收起手來,張翀又道。

「你不會是要反悔吧?」吳時來怒道:「反反覆復算什麼男人?」

「我哪能那樣?」張翀趕緊解釋道:「我是問,咱們如何避免,再被通政司扣下奏章?」兩人聽了,一下子沉寂下來。是啊,通政司掌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,被嚴黨牢牢把持,成了防止皇帝看到彈劾嚴黨奏章的看門狗。自從出了沈煉、楊繼盛的事情後,這種非法審查愈發嚴了。只要是對嚴嵩不利的,哪怕是隻言片語,也不能放過去,吳時來的上一封奏章,可不就是被他們扣下的嗎?

若是再被扣下,豈不是白忙活一場?三人苦思片刻,吳時來一拍大腿道:「有了!有辦法了!」

「快講快講!」兩人催促道。

「你們的元旦賀表都交了嗎?」吳時來只一句,便點醒了兩人,恍然道:「你是說,將賀表偷梁換柱?」

「不錯!」吳時來點頭道。按例,百官要在元旦這天,向皇帝上疏賀萬壽,在京官員無一例外,都要上表。而且不能晚於正月初一,所以通政司的人沒工夫偷偷拆開查看,再說都是些諛辭如潮,也沒必要查看,省得吐出隔夜飯——不過嘉靖皇帝愛看,且看得十分仔細,連賀表失抬敬稱也能瞧出來。

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,以上賀表為名,躲過通政司的審查,給皇上過目!

「這真是天要我們成事啊!」三人均覺這是天意,都精神振奮,抓緊時間各自回家寫奏章,要趕在除夕夜前遞送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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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話短說,到了年三十這天下午,三人拖著疲憊的身體,匆匆來到刑部衙門司務廳,那司務官見了他們就道:「就差你們三個了,再晚來一會兒,就得自己送去了。」三人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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