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八十八章 聖心……

沈默已經打定主意,就是把錦衣衛的酷刑都用一遍,也要讓陸綉說出幕後的真兇……哪怕不公開呢,但只要讓嘉靖知道就算達到目的了。

但僅僅過了一天,他便接到上諭,讓他進宮面聖。

「還沒問出什麼呢。」朱九撓著大腦殼道:「怎麼跟皇上交代?」

「不用問了……」沈默一邊讓三尺為自己更衣,一邊沉著臉道:「待會兒你去詔獄說一聲,如果還沒招供,就別再用刑了。」

「為什麼?」對於大人態度的轉變,朱九有些猝不及防,心說昨天還那麼堅決,怎麼今天就惜香憐玉了?

一看朱九的神情,沈默就知道他在想什麼,輕嘆一聲道:「皇上已經沒興趣再查下去了,我們再畫蛇添足,豈不是自尋煩惱?」

「皇上不想查了?」朱九難以置信道。

「不信走著瞧。」沈默重重嘆口氣,接過大氅,邁步出屋上轎,往西苑方向去了。

到得西苑玉熙宮,沈默意外的看到一人——江南織造局總管黃錦,這傢伙竟然這麼短的時間,便從蘇州回京了。黃錦的臉上,還帶著深深的疲憊,但一見到沈默便喜不自勝,咧嘴就要笑著打招呼。

沈默卻搶先一步,平淡的拱手道:「黃公公別來無恙?」說著給他個「小心」的眼色。

「呃……」黃錦也不傻,很快斂起笑容,也拱手還禮道:「沈大人別來無恙。」

沈默便問道:「皇上有召,不知公公可否通稟?」

黃錦輕輕搖頭道:「皇上服了丹,正在練功呢。」

沈默心裡咯噔一聲,他想起李時珍對自己道:「皇上已經走火入魔,勸諫無用,你還是早作打算吧……」現在看來,李先生所言非虛,嘉靖皇帝是非要把這條死路走到底了。

見他神情游移,黃錦輕聲問道:「您不舒服嗎,沈大人?」

沈默搖搖頭,強笑道:「可能是有些累了。」

「那請在偏殿稍候,喝點茶坐著等。」黃錦笑道。

「多謝公公。」沈默輕聲謝過,便到偏殿等候,黃錦陪著他吃茶說話……他接到老祖宗的急令,欸聖旨一到,便星夜兼程,換馬不換人,用了八個晝夜,從蘇州疾馳到了北京,路上也知道了皇上將老祖宗發去修陵,便暗下決心。要找機會將老祖宗迎回來。

但現在沈默三緘其口,卻讓黃錦心中打鼓,不知該如何是好,便一直不停的朝他擠眉弄眼,希望能得到點提示。

沈默輕嘆一聲,知道這傢伙說難聽點就是「一根筋」,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,便想起什麼似的笑道:「時間過得真快,想起當年,公公拿下官的名字開玩笑,還好像就在眼前呢。」

「什麼玩笑?」黃錦撓頭道:「咱家記性不好,還得大人提醒一下哩。」

「您說『百言百當、不如一默』。」沈默深深看他一眼,道:「難道忘記了嗎?」

「百言百當、不如一默。哦……」黃錦反覆默念幾遍,點點頭道:「我想起來了。」黃錦一下就明白了,沈默是在用實際行動,向自己表明此時的形勢有多嚴峻……兩人便只談些江南風物,絕不肯稍涉京城半分。

※※※※

過了小半個時辰,他瞧一眼桌上的西洋鍾道:「主子快收功了,咱家得去伺候著,失陪了沈大人。」

「公公客氣了。」沈默笑笑道,便起身送黃錦出去。又過了一刻鐘,黃錦回來道:「大人,皇上召見。」

沈默便跟他進去精舍,大禮參拜後,皇上命起身。沈默站起身來,意外的發現,在自己與皇帝之間,還隔著一層紗簾,只能隱約看到嘉靖的輪廓,卻絕看不到皇帝的表情。

君前哪能無禮?他只飛速偷瞄一眼,便低下頭眼觀鼻、鼻觀心。過得一會兒,聽嘉靖緩緩道:「這次的事情,你處理得很好,朕心甚慰。」

沈默趕緊恭謙道:「微臣年輕冒失,不過是秉著一顆對君父的赤誠之心做事,不敢居功,也不敢諉過。」

這話讓紗幔後的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,他就知道,這沈默最能體會自己的意思了——這次查案子,與其說是為陸炳報仇,還不如說是嘉靖自己要擺脫惡名。原先盛傳,是嘉靖賜下的丹藥有毒,才把陸太保害死的,不管是有意還是失誤,都讓堂堂大明皇帝的臉沒處擱。

尤其是那些充滿惡意的謠傳,什麼皇帝嫌陸炳知道的太多,所以要賜死他;什麼要不是陸太保給皇帝先試藥,這次死的就是嘉靖了……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,像毒蛇一般戕害著皇帝那敏感自尊的心。而且不論哪一種,都在損毀著皇帝的形象。

所以嘉靖必須要把這個案子查出個子丑寅卯,且結果必須符合他的心意。如果交給三法司,一切大白於天下,結果不好控制,交給東廠的話,難免淪為廠衛相爭的工具,所以他才將此案交給沈默獨立調查,並數次明示暗示,希望他不負聖望。

結果令嘉靖帝十分欣慰,沈默先洗去了道士們的罪名,又沒有計較私怨,排除了陳洪等人的嫌疑,這就撇清了皇帝在此案中的關係。更是在萬眾矚目的陸炳喪禮上,將此結論深入人心、推而廣之,徹底還嘉靖清白。

而且,此案已經演變為家族內部的恩怨情仇,不會波及朝堂,更不會掀起軒然大波了。至此,皇帝的所有目的都已經達到,怎能不心滿意足呢?便溫言對沈默道:「這件案子拖得夠久了,你準備什麼時候結案?」

「這個……」沈默輕聲道:「此案尚有許多疑點,微臣覺著應該再耐心些。」雖然私下裡對朱九那樣說,但他還是要爭取一下……對於陸繡的種種表現,他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勁。那陸綉雖然恨自己入骨,絕不憚於用任何手段。但也不至於為了對付自己,先把她叔叔殺了吧?就因為陸炳護著自己?那也太變態了。

雖然可以用偏執解釋,但她三緘其口,一言不發,到底是為誰打掩護?尤其是關鍵的案情,她一點都不透露,甚至連那藥盒當時擱在哪裡,書房中有幾道門崗,這種不必隱瞞的問題都不回答,怎能讓沈默心裡踏實?愈想下去便愈發感覺,此中必有隱情,也許後面的故事,會將自己的結論推翻……就算為了大局不能聲張,但真相必須大白,元兇應當伏法,否則如何向老師兄的在天之靈交代?

但嘉靖顯然不這樣看,語帶不耐道:「既然已經確定,是他們家的內部恩怨糾葛,你就沒必要再摻和。給陸家一個說法,那個什麼陸綉,便交由錦衣衛處置。至於你,最近也夠累的了,放幾天假歇歇,過完年再說吧。」

「皇上容稟,對於那個陸綉,既沒有取得物證,也沒有問出口供。」沈默硬著頭皮道:「微臣覺著等她供述之後,再行處置不遲。」

「朕的話你也不聽?」嘉靖提高聲調道:「不禁誇的東西!」

沈默趕緊跪下道:「微臣不敢,微臣只是怕有什麼隱情,到時候犯了欺君之罪。」

聽他這樣說,嘉靖的臉色稍緩,道:「不要多事了,倘若真有,朕也赦你無罪就是。」

話都到這份上了,沈默只好無奈接旨。

嘉靖彷彿累了,沒有再說什麼,便讓他退下。

※※※※

回望一眼玉熙宮上空灰濛濛的天,沈默坐進轎子里,陷入了深深地沉思。這次面聖雖然得聖旨結案,但讓他更加疑竇重重了……他感覺皇帝的表現,根本不能用怕麻煩來解釋,而是迫不及待要打住,生怕他再查下去一般。

「到底是在怕什麼呢?」沈默不由暗暗奇怪:「為什麼不想讓我再查下去……」突然後背一陣冰涼,臉色頓時煞白一片,不敢再往下想下去。他突然意識到,如果自己再查下去,很可能死掉的就是自己了……

一路上冷汗津津。到停下轎,帘子一掀,冷風一吹,他不禁打個寒噤,頓感渾身乏力,趕緊緊了緊大氅。

三尺見他彷彿害病一般,關切問道:「大人您沒事兒吧?」

沈默搖搖頭,強笑道:「可能是讓風吹了一下,待會兒給我煮點薑湯。」三尺連忙吩咐下去。

沈默便邁著沉重的步子,走進北鎮撫司,朱九迎上來急切道:「怎麼樣,皇上怎麼說?」

沈默嘆口氣道:「再去看看陸綉,然後就結案吧。」

「結案?」朱九吃驚道:「真讓大人說著了?」

「我寧願沒說對。」沈默揉一揉發脹的太陽穴,道:「唉,還是糊塗點好啊……」

朱九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,便道:「我陪大人去詔獄。」

「不必了」沈默搖頭道:「你親自將一應卷宗,全都送到我府上去,待我審定之後,便全部上交皇上。」

這種案子向來不留底,朱九痛快答應下來,便帶人去辦。

沈默則在三尺的陪伴下,下到詔獄深處的要犯牢房,見到了被縛在十字架上的陸綉,渾身傷痕纍纍,臉上也沒了好皮,只有一雙眼睛,還放射著仇恨的光,死死盯著沈默。

「退下。」沈默吃力地抬抬手,三尺便把典獄和獄卒攆走。「你也退下。」沈默又下令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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