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七十六章 醫病

沈默和李時珍跟著李芳走進玉熙宮中,還像前次那樣,後者去給皇帝瞧病,前者則在偏殿休息。

現在整個玉熙宮都是陳洪的人,自然沒人伺候沈默,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偏殿中,用餘光看看四下沒人,便將那如意匣子重新裝回包袱。他用足十分的小心,對待這件立下大功的寶貝,雙手在包袱里搗鼓了好一會兒,最後才收回手,正襟危坐在那裡。

過了不一會兒,聽到有腳步聲進來,沈默一看是陳洪,便收回目光,對此獠視而不見。

陳洪緊走兩步,站到沈默面前,先死死盯著那包袱,然後伸出手指來恨恨的指點他兩下,壓低聲音道:「你們文官常說的一句話,做官要三思而後行,沈大人可知是哪三思?」

「沈某愚鈍。」沈默搖頭微笑道:「請陳公公賜教。」

陳洪以為他真不知道,撇撇嘴道:「怪不得這麼個愣頭青。」說著壓低聲道:「今天咱家就當一回老師,教教你,什麼叫三思?就是思危、思退、思變!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沈默笑笑道:「那都是什麼意思呢?」

「意思是,你得時時刻刻瞪大眼睛,看清身邊的危險,這就叫思危;知道危險了還得設法躲開危險,這就叫思退;退出去才有機會反思一下,自己以前哪兒錯了,往後該怎麼做,這就叫思變!」陳洪說著冷笑一聲道:「好比你沈大人,明明已經刀架在脖子上了,卻還閉著眼往前闖,難道非得掉了腦袋,殃及妻子了,才知道後悔嗎?」

沈默淡淡一笑,看看左右道:「我聽明白了,陳老師的意思是,識時務者為俊傑,對嗎?」

「正是。」陳洪壓低聲音道:「藍道行可已經軟了,想讓他說點什麼,可一點都不難了。」

這不陰不陽的一句,卻如閃電般在沈默心頭炸響,當時就把他驚呆了,饒是多年修得不動禪,面上也浮現一絲驚慌。

雖然轉瞬即逝,卻被陳洪敏銳的捕捉到,得意地笑起來道:「知道怕了?知道怕便還有救。從現在開始,你要夾著尾巴,乖乖聽話,不再跟那李芳攪到一起,咱們便你走你的陽關道,我過我的獨木橋,如何?」

沈默面色一陣陰晴變幻,深吸一口氣道:「公公教訓的是,君子當趨利避害,我確實不能跟您硬抗。」

「很好,大丈夫能屈能伸。」當著狀元公的面,陳洪拽文上癮,俗諺一串串地往外蹦,顯得十分有文化,道:「知道危險了就躲開,躲得遠遠的,這才能活得長久。」

「公公教訓的是。」沈默點點頭,彷彿已經徹底軟了。

陳洪看了不由心生鄙夷,暗道:「這些文官就是瘦驢拉硬屎,瞎逞能!成事不足敗事有餘。」便又看一眼那如意道:「這東西,以後不能再拿出來了。」

「是的是的……」沈默連連點頭,又道:「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,讓公公徹底放心,我看還是這樣吧。」說著將那包袱雙手遞給陳洪道:「當初陛下許我一次如意,現在已經用了,理當將其還給陛下,不如請公公轉呈。」

陳洪聞言頗為贊同道:「有道理。」說著伸手去拿那個包袱,馬上就要碰上的時候,他卻又停下道:「這樣不好吧,萬一皇上嫌咱家多事呢?」

沈默也不著急,道:「不瞞您說,這種國之重器收在家裡,可是提心弔膽的,還生怕自己命太薄,擔不住這麼重的東西,惹出什麼禍端來……」說著一臉堅決道:「反正今天我是不打算要了,您要是不幫忙,那待會我找李公公轉呈。」

「別介。」陳洪一聽這話,生怕那老謀深算的李芳,再用這玩意兒生出什麼事端來,終於伸手抓住了包袱,接過來掀開包袱皮,打眼一看,是那黃玉如意不錯,便道:「這天家的寶物,確實不能再留在你個臣子家,罷了,咱家就受累跑個腿,給你轉呈了吧。」

「謝公公……」沈默如釋重負、感激萬分道,是真的如釋重負,感激萬分,雖然早打算見機行事。但要是沒有陳洪主動湊上來,還真不知能不能找到機會,把這個燙手的山芋遞出去呢。

陳洪哪能想到,自己接了個要命的炸彈?便拎著包袱急匆匆出去,遞給邊上的方太監道:「先拿到監里鎖好了,我得去精舍盯著,萬一皇上醒過來,要是光李芳在身邊可就麻煩了。」

「爹爹您去吧。」方太監低眉順目的雙手接過來,便小心的端著往司禮監去了,而陳洪,自然進了精舍。

※※※※

謹身精舍內,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,僅穿著一條龍內褲,光著軀幹和四肢,靜靜地躺在龍床上,一點皇帝的威嚴都沒有了。

李時珍坐在皇帝身邊,手持點燃的艾絨,在嘉靖皇帝周身數處大穴遊走、燒灼、溫熨,借灸火的溫和熱力以及藥物的作用,為皇帝溫通氣血,扶正祛邪。

邊上的李芳提心弔膽地看著,唯恐李時珍一個不小心,把皇帝的龍體給燙著了,那可就麻煩大了。

李時珍卻藝高人膽大,絲毫不覺著龍體和普通人的身體有什麼區別,一邊給嘉靖灸著,一邊訓斥李芳道:「早告訴過你,要停服那些丹藥,不然就是華佗再世也枉然,怎麼就不聽呢。」他一看嘉靖帝身上的紅斑,便知道皇帝仍然再服用那些「仙丹」:「要是我晚來一步,你們就準備……吧!」

李芳聞言看看昏迷中的皇帝,欲言又止,顯然是怕讓皇帝聽見。

「放心,聽不見。」李時珍淡淡道:「人都昏過去了,怎麼能聽得見。」

李芳便苦笑道:「李先生,咱家不是沒勸過主子,但主子乾坤獨斷慣了,又吃了幾十年丹藥,可不是說停就能停了的。」

李時珍聞言冷哼一聲道:「丹毒已經侵入五臟六腑,如果再不停葯的話,很快就會侵入骨髓膏肓,那可真的只有仙丹能救了。」

李芳嚇得老臉煞白道:「那等皇上醒了,您幫著好好勸勸。」說著作揖道:「但是現在,請您想辦法先把主子救過來吧。」

「我不是已經開了方子嗎?」李時珍道:「做好了沒有?」

「啊?」李芳張大嘴巴道:「那是您開的方子,我以為是您點的菜呢。」李時珍給皇帝看病之後,開出一個「菰筍一斤,佐鯽魚做濃湯,早晚各一次,服三日止,禁蜜食和巴豆」的處方,李芳也算是半個醫生,看了又看都不覺著像個治病的方子,便琢磨著是李時珍餓了,要自己給他準備早飯。

「那就是處方。」李時珍沒好氣道:「誰告訴你食材就不能藥用了?」

李芳知道,那菰筍也稱茭筍、菰菜,就是民間的茭白,其性甘、冷、滑,沒聽說有什麼藥用,而鯽魚就更別說了,南方北方的河裡都有這個,用來給產婦催奶他聽說過,至於這玩意兒還能治病?他是一點不了解……若不是李時珍的名氣擺在那,他真要懷疑對方會不會看病了。

但人的名、樹的影,李神醫的話,李芳是不敢不聽的。這時候小廚房也把那茭白鯽魚湯做好了,他想了想,廚房做的味道肯定錯不了,但療效就不敢保證了,又讓蹲守在玉熙宮的太醫,按照李時珍開的方子,分毫不差的重做一遍。

太醫拿過那方子,也是不以為然,道:「這是什麼江湖游醫的偏方?」

李時珍最不爽的就是這些人,斜瞟他們一眼道:「北宋蘇頌先生和唐代藏器先生都說此方可治丹石之毒的,還是我從太醫院的藏經閣中讀到的,你們也應當知曉這一藥材的出處吧?」

聽他如是說,幾個太醫老臉一紅,斷不肯承認自己孤陋寡聞,都哼哼哈哈道:「聽說過,但古方蕪雜,又沒經過驗證,誰敢用在皇上的萬金之軀上?」

「別管什麼材料,能治病的就是好葯。」李時珍沒有辯論的興趣,淡淡說一句,便低下頭,繼續給皇帝針灸。

那幾個太醫還想說什麼,氣得李芳直跺腳道:「不就是茭白煎鯽魚嗎?就算沒有效,也權當給皇上補補身子了。」說著幾乎是推那幾個太醫往外走道:「趕緊去弄吧,先服上三日,沒用的話,再換別的葯。」

太醫們雖然心中不服,但這是給皇帝治病,誰也不敢馬虎,很利索的將那「葯湯」按雙份劑量煎好,也就是用兩斤茭白,雙份鯽魚,燉了滿滿一大鍋。這是宮裡的規矩,凡葯都得兩劑合一劑煎好,然後分成兩份,一劑由開方子的太醫、或者煎藥的太監服用,一劑進皇上用之。

但因為此葯比較特殊,所以太醫們也沒去麻煩李時珍,便把那份分而啖之了。

等把給皇上那份,用大碗端過去,只見嘉靖帝已經被李時珍灸醒了,但形如枯槁,面如金紙,一副大去之期不遠矣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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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嘉靖帝幽幽醒來,陳洪和李芳猛然搶到李時珍前面,努力將不長鬍子的老臉湊到皇帝眼前,異口同聲的帶著哭腔又十分驚喜道:「主子,您終於醒了……可把奴婢給擔心死了。」

李時珍都看傻了,他不知道陳洪是從哪裡竄出來,也不知道李芳都七十歲了,哪來這麼快的速度,但也不得不感嘆,人家兩個能成為太監之王,果然不是浪得虛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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