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七十章 殺人

夜已深了,月明星稀。棋盤衚衕的沈宅中沒有一點聲息。

沈默赤著腳,僅穿一身棉袍,披頭散髮的枯坐在西跨院的一間空房中。房中四壁空空,房門緊閉,僅有地上一床棉褥,席邊孤燈如豆,他就坐在那褥子上,對著面前的燈,一動不動,如泥塑一般,已經如此三晝夜了。

期間三尺進來過,給他送水送飯燈里添油,但除了燈油消耗之外,水和飯都是絲毫未動,但他呼吸細而悠長,顯然沒有什麼危險,彷彿進入佛教的禪定一般。

三天前,三尺聽他說,自己要閉門思過幾日,沒事兒不要打擾,然後便來到這間空屋子裡。一直那麼坐著,到現在也沒出來。當然,沈默現在有這個時間,因為他被彈劾了……

按照慣例,官員只要被彈劾了,就必須上折自辯,並同時請辭,雖然誰也不會是真心想走,但這個姿態是必須做的。

沈默現在只想安安穩穩的過了這幾年,所以那檢查……哦不,自辯的摺子,他也認認真真的寫了,然後遞上去,然後便不用去上班,在家裡自我反省,等候最終的處理結果。這其實也是慣例,每個官員都會這樣做,但沈默的反省卻十分徹底。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,不吃不喝,枯坐冥想,對自己重新進行一番審視……

最近一段時間,風雲變幻太快,自己的心境也起伏太大,乃至於一些浮躁的情緒凸現出來,讓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躁動中。

是的,躁動。當他看到能重掌蘇州的機會時,渾身的熱血都在躁動。一改韜光養晦的初衷,不顧一切的朝目標冒進,最終憑著以前的積累達成了目標。

雖然重新推演一遍,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,都是必要且有效的,並不存在什麼昏招,但沈默確信自己的行為,顯得過於突兀,犯了暴露實力的大忌,終於招來了嚴世蕃的嫉恨,和徐黨的提防,這將會令自己在很長時間如履薄冰,舉步維艱。

為什麼會這樣?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,卻覺著自己錯了呢?

沈默在這個死胡同里呆了很久,才猛然醒悟到,是實力!自己的實力不足,卻覬覦更困難的目標,就只能劍走偏鋒,處處用奇!但這其實犯了兵家大忌!

沈默曾經深讀《孫子》,對那句「凡戰者,以正合。以奇勝。故善出奇者,無窮如天地,不竭如江海」,自然耳熟能詳,但目光卻總是盯在後半句上,喜歡出奇制勝,但忘了它的前提是——以正合!

兵法還云:「先為己之不可敗,而待敵之可敗。」而「正兵」正是為己之不可敗的根本!用兵若一味「以奇勝」,總是依賴奇謀詭計,而忽視自身的布局、防禦、建設,雖然可能一時勝利,但終將會被強大的敵人擊敗。

就像自己,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,強行用兵,只能一直劍走偏鋒,這樣就算連贏數場,也沒法做到真正的強大;因為只要輸一次,就滿盤皆輸,前功盡棄。

雖然現沒到那麼地步,但沈默能感覺到,隨著自己暴露在嚴世蕃面前,扮豬吃老虎的好日子必然結束,自己將要面臨無比兇險的未來,如果不作出什麼改變,絕對是死路一條了。

所以沈默平心靜氣,刨除一切雜念,檢討自己的不足,並仔細研究那些屹立朝堂許多年的老傢伙,比如說嚴嵩、比如說徐階,甚至是陸炳、高拱,楊博。這五人在他看來都是具有非凡抗打擊能力的,基本上都能做到任憑風吹雨打,我自巍然不動的。

原先沈默雖然承認實力上的差距,但他相信隨著時間推移,這種差距必然會越來越小,但現在他猛然意識到,自己與他們最大的差距,其實是在心態上,如果不把心態調整好了,自己不會得到那麼多的時間,也許哪天便倒斃在路上,永遠也追不上他們。

他發現,這些人雖然發跡的路線各不相同,到達的高度也不一樣,但有個共同的心態,就是極具耐心,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,即使誘惑再大,也絕不偶露崢嶸。

這些人一直在做的,是不斷強化自身的勝利因素,首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,得先一直存在著,才能有贏的希望。即使在時機成熟的時候。也需要保持耐心,因為即使擊敗敵人,他們也不會採取正面進攻,而是利用對方的弱點擊敗敵人,但破綻是敵人現出來的,抑或是在己方的引導下現出來,所以仍需等待。

耐心、冷靜、堅韌、積極,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,乃至取得成功,這些性格因素的短板,必須補齊!

※※※※

拂曉,東方微露魚肚白。三尺又一次端著飯菜,輕輕推開房門,卻見大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。讓三尺高興的是,他那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鬆開了,睡得十分安詳,顯然是想通了沈默。

當沈默醒來,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寢室了,坐起身來問道:「什麼時辰了?」

外間的沈安聞訊進來,咧嘴笑道:「老爺,您該問是哪一天了。」

「睡了那麼久?」沈默起身,除下衣袍,徑直向內間走去,那裡有全天候的熱水,還有歐陽必進送自己的一套淋浴裝置,終於可以擺脫笨拙的浴桶了。

「可不,整整一天半。」沈安給他端著香精、胰子,還有搓澡巾,站在浴室門口道。

打開機關,試了試水溫正好,沈默便站到蓮蓬頭下面,舒舒服服衝起了熱水澡。

沈安在邊上看著,搖頭道:「大人的愛好真奇怪,在浴桶里泡澡多舒坦,還可以喝個小酒,卻非得站著洗澡,沖個滿頭滿臉,一點不舒服。」

沈默摸一把臉,一邊往頭上抹皂角香精,一邊閉著眼道:「你懂個屁,淋浴的水永遠是乾淨的,哪像澡盆子里,搓下的灰全到了盆里,還在裡面泡著,洗完了都不舒爽。」

沈安撇撇嘴,顯然還是捍衛傳統的澡盆,不肯接受新式的淋浴。

洗完澡,穿上乾淨的一副。沈默一陣神清氣爽,坐回到飯廳里,正在吃早飯,徐渭來了。

這幾日他都在宮裡侍奉皇帝,也不知沈默閉關的事兒,見他都到中午了才吃早飯,而且胃口很好的樣子。不由大為感慨道:「人家被彈劾了都失眠、都茶飯不思,你倒好,睡到日上三竿,還吃嘛嘛香。」

沈默翻翻白眼道:「這話說的,就是死刑犯也得吃頓飽飯,何況我還罪不至死,怎麼就不能吃飽了。」說著擦擦手道:「怎麼個結果?」

「你能想到的,最好結果了!」徐渭一屁股坐下,拿起個狗不理包子,咬一口道:「這回你是猜中了結果,沒猜中過程,不過怎樣都好,反正恭喜你,可以回家過年了。」

沈默大感意外道:「有這麼好?」

「就是這麼好。」徐渭聳聳肩膀道:「咱們低估了陛下對你的恩寵,雖然不想惹麻煩,但皇上也只是讓你回家過年,避避風頭,待來年再回來。」

「吾皇萬歲!」沈默可能是第一次真心喊出這句話,開心笑道:「那我明天就走,你快去問問他們,有什麼要捎回家的沒。」這個他們,當然是瓊林社的弟兄們。

「這麼急?」徐渭問道。

「此地不宜久留啊。」沈默笑道:「我走了,徐黨和嚴黨才好正面衝突,真正的大戲才能上演。」

徐渭搖頭道:「這出好戲沒了你的參與,對我來說就無趣不少,沒有代入感啊。」

沈默搖搖頭,輕聲道:「咱們實力還不夠,還是等著下一場再做主角吧。」

徐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:「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想對你的話。」

「那怎麼不說?」沈默氣得翻白眼道。

「我看你的手段太厲害了。」徐渭苦笑道:「以為自己的感覺是錯的呢。」

「你沒錯,是我錯了。」沈默搖頭道:「我現在就要改了。」

※※※※

除了晚上跟兄弟們喝了個酒,沈默沒有去向任何人辭行,因為他現在其實是「停職反省」,哪能到處亂竄。

家裡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,第二天上午,便離開了北京城,三尺果然生了兒子,沈默便放他假,還有北方籍的侍衛們,也全都放回去過年,等明年再回北京聚首。

下午到了通州。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,按理說北京應該下好幾場雪才是,但今年氣候妖異,到現在還沒飄一點雪花子,氣溫也比往年高,大運河竟然沒上凍,這是好些年沒出現的情況了。

侍衛們都很高興,因為可以坐船,就省了車馬勞頓了,但沈默卻有些憂心忡忡,冬天過於溫暖,明年必將爆發大範圍的病蟲害,到時候又不知有多少田地絕產,多少百姓逃荒。

坐上漕幫車馬行的船,沈默回望著北京城的方向,暗暗道:「北京,我還會回來的。」

也許是老天爺真聽到了他的呼喚,僅僅行出兩天後,便有一隊快馬從北邊追了上來,高聲道:「船上可是沈大人!」

侍衛們警惕道:「你是何人?」

「我們是錦衣衛順天千戶所的!」那些勁裝漢子大聲道。

「何事?」見他們臉色不對勁,侍衛不敢放鬆警惕道。

「有九爺的親筆信,請沈大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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