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四十五章 天心

討論完李時珍的問題,嘉靖才看到桌上的幾本奏摺,問道:「誰來過嗎?」

「下午的時候,徐閣老和嚴部堂聯袂而至。」李芳輕聲道:「我說主子已經入定了,便把他們攆回去了。」

「哎,你怎麼遮掩都沒用的。」嘉靖自嘲的笑笑道:「朕這禁宮,看似戒備森嚴,實則四面透風。」說著指一指侍立在門口、柱後的宮人道:「你看著一個個泥塑似的立在那,一動也不動,其實心眼都活著呢,不知道就跟哪路神仙勾搭上,將朕今天的醜態給傳出去了,於是一傳十、十傳百,變成了盡人皆知的秘密……」

皇帝看似隨口感嘆,李芳和剛進來的陳洪,卻嚇得魂都飛了,全都跪在了嘉靖腳下。

嘉靖奇怪笑道:「說他們呢,你倆跪著幹什麼?」

還是陳洪機靈,趕緊回道:「奴婢和總管大人,受命為陛下管理禁內。若是真有人宮人吃裡爬外,那就是奴婢們莫大的罪責了!」

「朕不怪你們,怪只怪人心似水吧!就算是多少年的老夥計,你以為知根知底了,其實根本不知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。」嘉靖嘆息一聲道:「把那摺子拿來給朕看看。」

「主子,今兒還是歇著吧,等養足了精神,明天再看也不遲。」李芳勸慰道。

「拿過來吧,朕沒那麼嬌氣。」嘉靖搖搖頭道:「最多你給我念就是。」

「聽徐閣老的意思,不是什麼好消息……」李芳小聲道。

「朕也沒指望是好消息!」嘉靖苦笑一聲道:「虱子多了不咬,快念吧。」

「是。」李芳看一眼陳洪,陳洪便拿起那奏摺,將徐階念給嚴世蕃的,重又念給皇帝聽。

當聽到「村裡無炊煙,野多暴骨,蕭條慘楚,母棄生兒,父食死子,父老相傳……」時,嘉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,再想想這些年發生的災害,彷彿比他御極的前三十年,加起來都多……

「看來真的是哪裡出了問題!」嘉靖胡思亂想道。

※※※※

過一會兒,陳洪終於念完了,習慣性地道:「請問主子,如何回覆?」司禮監就是皇帝秘書,這都成職業病了。

嘉靖回過神來,嘆口氣道:「普方有難,罪在朕躬,與生民何干?」

這是皇帝在「罪己」啊!大殿里的太監們聞言呼啦一聲跪了下來,一起高喊道:「奴婢有罪!」雖然大家不知罪在哪,但就得這麼喊,因為這是規矩。

嘉靖又嘆口氣道:「詔戶部即刻發銀六十萬兩,遣御史一員速去購糧,設法輸運,以濟百姓之急,年終再發牛具銀五萬兩,以備來春播種。」頓一頓有道:「同時借太倉米五萬石救濟饑民。」

「陛下仁慈,萬民之福啊……」陳洪贊一句,又有些擔心道:「不過一下拿出這麼大的數目,戶部那裡可能會有異議的。」

「貪污朕多少銀子都不嫌多!」嘉靖冷哼一聲道:「往外拿就心疼了?這是哪門子道理?」說著一甩衣袖道:「方鈍要是有異議,讓他去找……他們的小閣老去!」又面色不善地問道:「小閣老是幾品?」

「回陛下,小閣老沒有品。」陳洪也看出嘉靖對嚴世蕃不滿了,趕緊小意道:「小閣老是大家對嚴部堂的敬稱。」

「他何德何能,你們還都敬著他?」嘉靖冷笑道:「難道就因為有個閣老爹?」

「也不能算是敬著。」陳洪知道皇帝對嚴世蕃不滿,朝自己撒氣來了,只好小意道:「就是個綽號罷了,說明他是閣老的兒子。」說著賠笑道:「當然,主子要是不喜歡,奴婢這就讓他們改了去。」

「速速去辦!」嘉靖一揮手,把陳洪攆出去道,也不知是讓他去傳旨賑災,還是讓嚴世蕃改名。

看著他離去的背影,嘉靖對李芳道:「看明白嚴世蕃的招數了嗎?」

李芳輕聲道:「鄢懋卿那番話雲里霧裡的,恕奴婢愚鈍,也聽得雲里霧裡的。」

「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。」嘉靖淡淡一笑,李芳剛要請罪,被他擺手制止道:「朕告訴你,這個嚴世蕃用的招數,其實並不出奇……」

※※※※

夜殘更漏,鄢府花廳中亮如白晝,妖嬈的美婢鶯歌燕語,半酣的賓主放浪形骸,那是大難不死的鄢懋卿,在設宴感謝嚴世蕃。

雖然原先覺著嚴世蕃挺不仗義的,但能用他教的法子脫了罪,鄢懋卿還是很震撼,也挺激動的。讓家人在宮門口等著,待嚴世蕃一下朝,就將他請到家裡「小酌」。

嚴世蕃辛苦籌劃一番,自然要收取感激和利息了,便欣然而往。一到鄢府,鄢懋卿便恭恭敬敬請他上座,帶著闔府老小給他磕頭。

嚴世蕃自然大剌剌的受了,咧嘴笑道:「自家兄弟,客氣什麼?」便在鄢懋卿陪同下,一起踏入花廳小酌。

名為小酌,卻比尋常的盛筵還豐盛。湊趣的是,天色陰沉,飄下瀟瀟秋雨,格外助添了酒興。

嚴世蕃左擁右抱、半倚半靠,飲酒進食,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,就像在家進食一般,毫不見外。鄢懋卿卻還保持著三分矜持,但小心陪著說話敬酒,嚴世蕃也就由他去了。

「醒掌天下權、醉卧美人膝。」只聽嚴世蕃得意洋洋道:「景卿啊,你說我這輩子還有什麼追求?」

鄢懋卿笑笑道:「長生唄,長命百歲,多玩玩這個這花花世界。」

「狗屁長生!」嚴世蕃哂笑一聲道:「皇帝老兒勤修幾十年,把慾望都給修沒了,十幾年不近女色、不食葷腥,白瞎了前世的造化……要是修出點什麼也好。」說著嘿嘿笑道:「一場竹籃打水不說,還把個身體給修垮了……」便壓低聲音道:「知道嗎,你從玉熙宮出來,皇上就昏過了。」

「啊……」鄢懋卿驚得面色煞白道:「不是……不是我惹的吧……」

「瞧你那點出息。」嚴世蕃輕蔑笑道:「跟你沒關係,皇上這幾個月一直有病,暈厥、乏力,身上還起皰疹,修來修去修出這麼個結果。」說著便幸災樂禍道:「所以啊,修仙都是非常人乾的事兒,咱們這些常人啊,還是抓緊時間,及時行樂吧。」

「小閣老說的對!」鄢懋卿敬一杯酒道:「可我就是不明白,今兒怎麼就稀里糊塗的,把皇帝給說轉了性呢?」說著一臉後怕道:「您不知道,開始那架勢,我滿以為今晚要在詔獄裡過夜了。」

「我也沒用什麼法子。」嚴世蕃冷笑道:「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罷了。」

「怎麼講?」鄢懋卿不好意思笑道:「在下愚鈍,不過實在好奇得緊。」

「也罷,教你個乖。」嚴世蕃也需要有人聽他賣弄,便得意道:「皇上對我爹,那是有感情的……自嘉靖二十一年我爹入閣以來,已經伺候了皇帝整整二十個年頭,皇帝已經習慣了我爹的言談舉止,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,滿天下再沒有比我爹,更了解皇帝,更順他心意的大臣了,所以那陣氣一過,就會想起我爹的好處,捨不得拋棄他了。」

「所以您讓我一進去就哭,原來是為了讓皇帝消氣啊。」鄢懋卿恍然道:「好一個動之以理啊!」

「不錯!」嚴世蕃點頭道:「不過光有感情還不夠,還得有我爹繼續幹下去的理由!」說著冷笑一聲道:「所以得讓皇帝知道,天下烏鴉一般黑,他徐階也不是什麼好鳥……皇上不信就去查,保准大開眼界!」

鄢懋卿贊道:「善啊!既然換上徐階一個樣,那就沒必要多此一舉了!」

「我還用了最後一招,讓皇帝就範!」嚴世蕃陰陰一笑道:「我嚴家父子縱橫朝野幾十年,無論在朝中,還是地方,門生故吏滿天下!說是『朱家天下嚴家當』,那是一點都不為過,要是敢貿然讓首輔易主,必然引發大規模的朝爭!現在全國災荒戰亂不斷,到時候朝局一片混亂,一旦疏於賑災救災,那就會立即激起民變!他朱家的江山,也要危險了!」說著露出森白的牙齒,桀桀笑道:「你說他敢不敢動我們父子?!」

鄢懋卿聽得渾身冒汗,沒想到自己那一番話里,竟然有這麼多的暗示明示,更沒想到這嚴世蕃心機之深,膽子之大,竟然脅迫到皇帝頭上了!

※※※※

嚴世蕃很享受鄢懋卿現在的表情。歪頭嘬了口酒,得意道:「知道我的厲害了吧?」

「您總是英明正確,跟著您老放心踏實!」鄢懋卿趕緊表態道:「在下一定全心全意,堅決服從!」

「知道就好!」嚴世蕃夜梟似的鬼笑起來,笑著笑著,突然看鄢懋卿一眼,淡淡道:「可不要說一套做一套哦……」

「那哪能呢?」鄢懋卿乾笑道。

「怎麼不會?」嚴世蕃冷笑道:「當初咱們是怎麼約定的?你在江南撈得銀子,好像該三七分吧?」

鄢懋卿趕緊跪下道:「都是下面人胡搞的,他們以為這是巴結我,殊不知要把我害死了。」領教了嚴世蕃的厲害,他連狡辯都不敢,趕緊承認錯誤道:「我已經傳話給老家,讓他們將那些銀子,全都運到分宜去。」

對於他認錯的態度,嚴世蕃還是很滿意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