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三十四章 老而不死

嚴閣老前年過了八十大壽,放在哪個時代,也是貨真價實的高壽了,讓一直等著參加他追悼會的徐閣老,已經開始懷疑,到底會是誰參加誰的。

但時間對生命的侵蝕,是誰也無法抗拒的,嚴閣老是真的老了,眼睛花得看不清文件,手一提筆就微微發抖,走路必須有人攙扶,生活都不能自理。尤其是每逢陰天下雨,更是渾身的關節都又脹又痛,輾轉反側,整夜難眠。

昨兒白天還響晴薄日的,但嚴閣老還是根據自己的身體反應,預言道:「要變天了……」果然到了晚上,颳了一陣風,黑雲上來,便開始下雨了。

嚴閣老又被折磨的整宿未眠,怕折騰得病重的夫人也睡不好覺,他只好半夜起來到書房躺下。四個江南小丫鬟為他揉了一宿,到了天快亮,才剛剛進入夢鄉。

誰知剛睡著,卻又被「篤、篤……」的一陣敲門聲吵醒。

「怎麼了?」嚴嵩從睡夢中驚醒,讓丫鬟扶著坐起來道:「是夫人不好了么?」他妻子歐陽氏從春天便開始卧床,太醫說沉痾難去,只能將養著,看造化了。所以嚴嵩十分擔心,自己哪天一覺醒來,會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夫人。

外面響起老管家嚴年的聲音:「老爺,不是夫人,是宮裡的李公公。」聽了前半句,嚴嵩的心一松,但聽完後半句,又一下子緊張起來道:「哪個李公公?」

「是李芳李總管。」嚴年在門外躬著身子,小聲答道。在說道「李公公」三個字時,那口氣更是溫和輕柔,恭敬有加。要說這嚴年可是個人物,有道是宰相門前七品官,何況他這個嚴府大總管,在外人面前那派頭是極大的。而那些賤骨頭官員,但凡是想陞官晉爵,想依附嚴家的官員,無不競相媚奉,甚至不敢直呼其名,而媚稱其為「萼山先生」,就連尚書侍郎這樣的高官。也不例外,真是可悲可嘆。

但此總管見彼總管,還是沒法比的。人家李芳是司禮監的掌印,皇帝身邊的老人,跟嚴嵩都要平起平坐,他一個閣臣家奴安敢比肩?這些趨炎附勢之人,最是欺軟怕硬,所以一提到李總管的名字,嚴年的聲音中都帶著柔媚,彷彿不這樣不足以表示其尊敬一般。

聽說是李芳來了,嚴嵩頓時清醒過來,趕緊命人給自己更衣,心裡更是飛快的尋思起來——這李芳可是大內總管,平時總是在皇上身邊待著,嘉靖若有旨意,最多也就是讓陳洪過來跑一趟,可從來沒勞動過他的大駕。

現在天還不亮,李芳便來了,顯然是一早等著,開宮門便出來的……這絕對是不合常理的,到底是什麼事兒。讓他如此著急呢?嚴嵩越想越覺著不踏實,臉都顧不得洗,便揉著惺忪的眼睛,讓人扶著出來見李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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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府的會客廳中。李芳倒背著手,觀賞著牆上懸掛著的一幅橫幅,只看那遒勁方正的字體,便知道這是嚴閣老的得意之作,曰:

「無端世路繞羊腸,偶以疏懶得自藏。種竹旋添馴鶴徑,買山聊起讀書堂。開窗古木蕭蕭籟,隱几寒花寂寂香。莫笑野人生計少,濯纓隨處有滄浪。」

在詩文邊上,還有數行小字的注釋,說是因祖父、母親先後去世,他按制須丁憂,但守制期滿後,因為奸臣當道、君子避之,他便以「養痾」為由,不再起複做官。並於正德四年秋,把家從界橋村遷到分宜縣城,借居當時閑置的「視學之堂」的東樓,把它闢為讀書園,名之曰「東堂」,開始「鈐山隱讀」生涯,這首詩與另外的一首,合稱「東堂新成二首」,便是那個時候做成的,用來紀念並明志。

如此一首好詩,疏朗。散淡,恬適,自然,用典熨帖不露痕迹,於精簡處現典雅,在隨意間顯大氣,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一位品性高潔的雅士,卻根本沒法和結黨營私、權勢熏天的嚴閣老聯繫在一起。

「正德四年……」李芳心中一算,那時的嚴嵩還不滿三十歲呢,作這首詩時,定然不會想到,自己會變成這番模樣吧?「若是那時的嚴嵩生在現在,不知會不會再次棄官回家呢。」

正在搖頭感嘆,便聽到有沉重的呼吸聲,在門外響起。李芳便故意大聲道:「好詩好字好文士啊!」

嚴嵩正好進門,聞言老臉笑開了花道:「年輕時候的無病呻吟、胡亂塗鴉,現在掛著不過是聊以回味罷了,倒讓李公公見笑了。」看來他也知道,自己現在的德行,與當時已經差之千里了。

李芳搖搖頭,一臉感慨道:「早聽聞閣老是詩詞書法的大家,可咱家除了您老寫的青詞,今兒還是第一次見呢。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啊!原來在幾十年前,閣老便已經在文壇獨領風騷了。」

嚴嵩聞言笑得更燦爛道:「公公別再誇了,再誇的話,老朽都要飛到樑上去了。」面上雖笑,可他緊張的心情,沒有絲毫舒緩。因為他很清楚,嘉靖身邊的大總管清晨造訪,絕不是來欣賞他的書法的,所以他一直在細心觀察著李芳的面龐,希望通過細微的變化,尋找到一點兒吉凶的底數。

李芳常在嘉靖身邊伺候。察言觀色的功夫,自認天下第二的話,就沒有人敢認第一。所以對嚴閣老此刻的心情,他是瞭若指掌的,但無論如何,看到權傾天下的嚴閣老人滿心疑竇,緊張兮兮的樣子,都是件很快意的事兒。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,他故作不懂,只是一個勁兒地在那談詩論字。

嚴嵩起先還盡心應付著,到最後終於綳不住了,苦笑著拱手問道:「公公若是喜歡,這幅字便送給您了,只求您老別再賣關子,咱們有事兒說事兒,行不?」

李芳這下沒法再蘑菇下去,聞言微微一笑,道:「不瞞閣老說,是皇上有手詔到了,請大人過目。」說著輕嘆口氣道:「只是措辭有些嚴厲,咱家怕您老不開心,所以遲遲沒拿出來。」

此言一出,嚴嵩的心跳登時亂了,強笑道:「瞧您說的,老朽侍奉皇上幾十年,被罵得狗血噴頭都有好幾次,這點承受力還是有的。」

「那就好,那就好。」李芳這才將嘉靖的手詔從懷裡掏出,遞給嚴嵩。嚴嵩恭敬地接過,戴上老花鏡,眯著眼睛端詳起來,只見字字大如斗……那是因為嘉靖帝知道他老眼昏花,才特意寫大的……但那一筆一划,銀鉤鐵劃,全然沒有平時的仙氣,反而透著不可遏制的怒氣。

只見那手詔寫道:「朕用卿家,所圖者唯清靜爾。然卿家父子狗膽包天,敢視朝廷大事如兒戲,安敢將朕的掄才大典,變成你家市恩斂財的堂會焉?此事可忍?孰不可忍?朕聞之憤慨,憂思難解,竟引發舊疾,神情不爽,氣積成痼!朕欲靜思,奈何陰氣邪風不止!何以剎邪風,何以止陰氣?卿家能替朕解憂乎?想不明白就不要來見朕了!」

這一通叱責,直把嚴閣老看得一頭霧水,尤其是那幾個嚴厲的問句,更把他問得心驚肉跳,捧著詔書的兩手瑟瑟顫抖,本就憔悴的臉上愈顯蒼白,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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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芳知道這前所未有的嚴厲斥責,讓老嚴嵩的方寸大亂了。但面上裝作不知,一拂臂彎的拂塵,起身微笑道:「既然聖訓送到,咱家的差事也辦完了,這就回宮復命去了。」說完一施禮,就要退出去。

「請公公稍候……」嚴嵩這才回過神來,他知道皇上的雷霆之怒,還得靠這李芳來詮釋,甚至是化解,哪能讓他這麼走了,急忙挽留道:「廚房已經備下早飯,公公這麼早來,定然還沒吃過,用過了再走也不遲啊。」說著攥住李芳的手腕,再不放開。

李芳沒法子,只好跟著他到隔壁飯廳,先把五臟廟祭了。

「來來,嘗嘗我們家鄉的米粉蒸肉……」雖然已經上了十幾道餐,嚴嵩還是熱情地招呼著:「還有這個燒賣,都是我老家的廚子做的,李公公可要多用點哦。」

李芳吃下碟里的半個燒賣,撐著眼皮苦笑道:「吃不得了,吃不得了,再吃肚子就要脹破了。」說著用餐巾擦擦嘴角道:「閣老,您有話就說吧,咱家都替您憋得慌了。」

見心思被說破,嚴嵩訕訕一笑道:「那好,我就只說了……」說著壓低聲音,拱拱手道:「老朽請問公公,皇上寫這個聖諭的時候,公公可在邊上伺候?」

「這個么……」李芳頓一頓,緩緩點頭道:「閣老看咱家的眼睛都熬紅啦。」雖然沒明說,但顯然是承認了。

「那實在太好了……」嚴嵩起身,給李芳深施一禮,語帶乞求道:「老朽斗膽請問公公,皇上是因何作此手詔,當時說了什麼,心情如何,請公公告知,老朽感激不盡。」

「閣老這是什麼話?」李芳聞言,臉上的笑容頓去,一臉嚴肅道,「太祖早就定下鐵律,內侍不得干政,違者一律斬首,您是要我的命嗎!」

嚴嵩聽了心裡哂笑道:「也不知王振、劉謹之流是幹什麼的?就是你這條老狗,也沒少興風作浪,暗中折騰,這時候跟我賣什麼乖?」但面上還滿是懇切道:「這事兒天知地知,您就當是幫幫老朋友,老朽沒齒難忘!」說著拍拍手,嚴年便從外面進來,奉上個厚厚的信封,擱在桌上後,又知趣地離去了。

嚴嵩將那大信封推到李芳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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