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二十四章 以民為本

與端莊穩重,符合統治者品味的孔夫子相比,孟軻兄就是個人見人惡的大憤青,據說朱元璋讀《論語》非常敬仰孔子,但讀《孟子》就很厭惡孟子……其實哪裡是敬仰,不過是孔子說了他愛聽的話,其實哪裡是厭惡,不過是孟子說了他害怕的話罷了。

打開原版的《孟子》看看他老人家的言論吧:

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這句話不用解釋,對唯我獨尊的皇帝來說,什麼時候都是他自己最重要,如何接受這種說法?

「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之視君為腹心。君之視臣如犬馬,則臣視君如國人。君之視臣如草芥,則臣之視君如寇讎。」好么,只要我對你不好,你就視我如仇寇?真是反了天了。

「臣弒其君,可乎?曰:賊人者,謂之賊;賊義者,謂之殘;殘賊之人。謂之一夫;聞誅一夫紂矣,未聞弒君也。」我靠,弒君?朕沒看錯吧,老孟,你還有什麼不敢說?

「暴其民甚,則身弒國亡。」嗚呀呀!來人吶,把這個姓孟的抓起來,朕要誅他九族,不,十族,一百八十族!!!

萬幸的是,老孟已經作古兩千年了,連骨頭都找不到了,所以歷代皇帝才沒法怎麼著他,而且諸位大佬雖然心裡不爽,卻礙著孟子亞聖的地位,勉強忍耐這些無比刺耳的言論。胸襟開闊,深謀遠慮如唐太宗者,還以《孟子》為誡,寫了《貞觀政要》,警示自身與後代。

他對大臣們說:「為君之道,必須先存百姓。若損百姓以奉其身,猶割股以啖腹,腹飽而身斃。若安天下,必須先正其身,未有身正而影曲,上治而下亂者。」魏徵對他說:「臣聞古語云:『君。舟也;民,水也。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』」唐太宗也以為可畏,誠如聖旨。

所以說,「孟子之道,以民為本;恪守躬行,四海咸服;國泰民安,貞觀之治。」

但輪到朱元璋做皇帝的時候,孟子老兄終於遭報應了。朱皇帝在當皇帝前,曾經放過牛、當過和尚,然後造反起家。沒有文化、沒有敬畏,對文明、文化、文人,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。因此他不像之前的皇帝,能買亞聖的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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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理公道說,朱元璋是歷代帝君中,最為老百姓著想的一位皇帝,沒有之一。但他受自己的知識層面所限,無法真正理解什麼是哲學思想——他不知道,真正的哲學是對真理的闡述,哲學可以被消滅,真理卻永恆存在。所以他天真的以為,只要藉助世俗皇權。將孟子的印記磨滅,便可以消滅「水可覆舟」的可怕現象。於是,他便做出了好比掩耳盜鈴的可笑行為……

洪武二年,朱元璋讀《孟子》,讀到「君之視臣如草薺,則臣視君如寇讎」一句時,認為此話大逆不道,憤憤說:「這話是教唆學習的人不要將君命放在眼裡!」便仔細閱讀孟子一書,發現了那些極其反動的言論,朱元璋怒不可遏,恨得牙根痒痒道:「如果這老小子活到今天,落到我的手裡,不扒了他的皮才怪!」於是下詔去掉孟軻配享的待遇,把他從孔廟中趕出去!同時在詔書中嚴令,如有勸諫者,以大不敬論處,並且讓金吾衛當場射殺。

聖旨一下,滿朝文武登時慌了手腳,大家都是孔孟之徒,不執行命令不行,執行命令又感到極其荒唐,便一面緩住朱元璋,一面各盡所能,改變皇帝的想法。

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在午門前跪諫,時刑部尚書錢唐袒露著前胸,用車拉著棺材入大內死諫,當場中了一箭,但錢唐依然大聲道:「臣我能夠為維護孟子的名譽而死,就是死了也光榮!」朱元璋終於感受到什麼是信仰的力量。也被士子們無懼生死的氣勢,不敢同時與天下的讀書人為敵,於是命太醫為錢唐醫治箭傷。

見皇帝態度出現動搖,大臣們紛紛上本,請求改變旨意,欽天監也說:「熒行於惑,是天要發怒的先兆,陛下是不是有些什麼政策舉措,讓上天感到不安了呀?」這給了朱皇帝台階下,此事便不了了之了。

而後幾年相安無事,大夥也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,只當皇帝發了次神經。可誰也沒料到的是,朱皇帝記仇,真到了「此恨綿綿無絕期」的地步……朱元璋壓根沒忘記對孟子的憎恨,只不過他在殺大臣,殺王公、殺武將、殺勛舊、殺官員,殺得不亦樂乎,沒工夫理會已經作了古的孟軻老先生。

但到了洪武二十二年,朱皇帝環顧左右,發現已經殺無可殺了,群臣匍匐在腳下,他的喘息聲稍粗,山河都瑟瑟發抖。不禁志得意滿,覺著這下沒有自己鬥不過的敵人了。於是乾脆頒下聖旨,直接取締《孟子》這本書——任何閱讀、講授、傳播、印刷的行為,都是違法的,不僅會被依法取締,還會被追究法律責任。

但是大臣們說,不行啊,您最推崇的朱聖人,將《孟子》列為四書之一,您也早頒下聖旨,將四書定為天下讀書人的唯一教材。這事兒可不能出爾反爾啊。不然就是陛下的英明,否定朱聖人的正確,對天下臣子和讀書人來說,都是很嚴重的。

朱元璋一聽,覺著也有些道理,便一拍腦袋發話了,出個刪節版吧,便把他不喜歡,不愛聽,反感的,有抵觸的句子,統統刪掉了,整出一本閹割版的《孟子》,在全國範圍發行,作為士子們的指定教科書。

更是嚴禁各級考試,不準超出教科書範圍,誰要敢用禁句出題,哼哼,後果你知道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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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大臣們不懈的鬥爭下,到正德年間,禁錮已經漸漸鬆動,連皇帝都不把這個當回事兒了,只是礙於祖制,還一直用《孟子節本》作教科書罷了。

不過輪到嘉靖當皇帝的時候,他得位不正,處處高舉太祖爺的大旗,對孟子的態度也無比嚴厲起來,將剛有抬頭的衛道士打壓下去,所以近二十年的讀書人,鮮有知道《孟子》還有完整無刪節版的,是以當趙貞吉才會獻寶似的將那本宋版《孟子》拿出來。

沈默雖然早就在唐順之那裡稔熟了孟子全文,但此刻的驚訝卻全不是裝出來的——他不知道向來道學的趙老夫子,為什麼會把這本禁書拿給自己?

趙貞吉卻以為沈默是少見多怪,便低聲道:「這個書在正德年間,其實是可以買到的,只是到了近幾十年,錦衣衛查禁的嚴。尋常人見不到了。」

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大洲公,您給我這本書,不只是為了讓我收藏吧?」

「當然不是。」趙貞吉搖頭道:「書是用來看的,藏著喂蠹蟲嗎?」

「這個……」沈默不知該怎麼說了,想了好一會才,才吞吞吐吐道:「您不是最注重道統的嗎?怎麼讓我看『禁書』呢?」您最注重道統,就是「衛道士」的委婉說法。

「什麼是道統?孔孟之道也!」趙貞吉正色道:「身為儒家子弟,精研《孟子全篇》,就是恪守道統!」

「那祖制呢……」沈默輕聲問道。

「祖制?」趙貞吉的表情一下黯然起來,沉默良久才緩緩道: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,吾取道統而舍祖制。」說著抬起頭來,面色深沉道:「這些年來,我一直在思考,這個國家是怎麼了?為何我泱泱天朝,內憂外患連綿不絕;天災人禍層出不窮,看似強大,實則中干,連小小的倭寇也對付不了,連自己的百姓也無法養活。我相信,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岔子。」

沈默緩緩點頭,聽趙貞吉繼續道:「如果出了岔子,那一定是我們這些當官兒的出了問題……地方上的官員,只知道橫徵暴斂、魚肉百姓,京城裡的官兒們,只知道黨同伐異,爭權奪利,整個官場烏煙瘴氣,百姓自然民不聊生,國家焉能不出亂子?」

「難道我們以儒家治理天下,真的錯了嗎?」趙貞吉緩緩搖頭,堅定道:「不!孔孟之道已經傳承兩千年了,歷史早已證明,但凡君臣恪守,便可迎來治世,乃至盛世……所以我相信孔孟之道不會錯,錯的是我們這些學生沒學好。」

沈默點點頭,他不禁要對趙老夫子刮目相看了。這才是真正的衛道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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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後來我突然明白,為什麼我儒學又叫孔孟之道,因為是孔夫子和孟夫子共同的道統,孔不能離開孟,孟也不能離開孔,一旦分開,也就不是完整的孔孟之道,就是假儒學了!」趙貞吉的聲音逐漸洪亮起來,有直抒胸臆的快感,道:「為什麼這麼說?因為孔子傳授治人者治人之道,孟子教治人者以民為本,兩者缺一不可……不懂『治人之道』,就不會駕馭臣民,國家沒有秩序,君主沒有權威,是會出亂子的;不懂為何要『以民為本』,就會視黎民為隨意踐踏的草芥,國家更會出亂子的!」

「之所以跟你說這些,是因為國子監早晚是你的。」趙貞吉起身拱手道:「拙言,拜託你回去好好看看這本書,如果覺著真有道理的話,希望你能對太學生們講一講,哪怕不直接說,只是潛移默化,也是功德無量的。」說著又一抱拳道:「如果將來你掌權,還是該好好聽聽孟夫子的教誨,有點敬畏之心,這官兒當得就壞不到哪去;懂得愛惜人民,不管做什麼,都能問心無愧。」

沈默聞言深深鞠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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