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三公槐

第二天一大早,沈默便前往東城安定門內,此時天色尚早,大街上空蕩蕩的,除了些早起討生活的勞碌人,就只有他這一頂轎子了。

沈默掀起轎簾,但見兩側國槐夾道,道兩邊四合院的牆上爬滿了紫藤,空氣出奇的清新,讓他心曠神怡,再也坐不住,便下了轎子,一邊呼吸著新鮮空氣,一邊朝成賢街漫步而去。

過一座上書「成賢街」的紅色牌坊,走到街中央,就看到一座高大堂皇的府門,門前立著大理石的碑石,上書「集賢門」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,這裡便是大明朝的最高學府之一,北京國子監……另一個是南京國子監。

此刻大門已開,沒有門衛,沈默便輕撩官袍下襟。準備進去。卻聽身後有個清亮的聲音道:「拙言,早啊!」

沈默聞言收住腳,回首笑道:「太岳兄,你也早啊。」

便見張居正身著得體的藍色官袍,白紗中單的領子纖塵不染,更顯得頎面秀眉,鼻若懸膽。一雙鳳目光蘊翩然,三縷長須有條不紊,雖不過五品青色官服,卻真生得人中龍鳳,望之儼然一溪風月、踏碎瓊瑤,透著滿身的清氣傲然。

不過他此刻笑得發自內心,沒有絲毫的驕傲——因為在沈默面前,張太岳沒有絲毫驕傲的資本,無論比學歷還是履歷,甚至連相貌氣度上,他都更欣賞沈默這種溫潤如玉,鋒芒內斂,卻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,讓人十分願意跟他相交,卻又不敢過分放肆。

張居正知道,這是沈默本身的性格,與後天封疆的磨礪,才修鍊形成的一種氣度,比自己卻要高一個檔次……不過不要緊,等我將來有了權力的洗禮,一樣可以超過他。小張大人如是想道。

心裡想什麼,一點不耽誤他跟沈默說話,張居正一臉苦笑道:「上官嚴,則屬下苦。日後你就知道,每日應卯是件多痛苦的事兒了。」

沈默揮下手,讓三尺他們跟著張居正的轎子去停放,兩人便抬步進了國子監。迎面便見一座宏偉的琉璃牌坊,正面額書「圜橋教澤」,走過去一看,陰面為「學海節觀」四個大字,都是成祖爺的手書。

過了牌坊,上到國子監內的正道,行道兩邊古槐成片、參天蔽日。此時天早,監內還未有學生,只有微風拂過樹冠,發出沙沙的樹葉摩擦聲。

兩人走在這植滿古槐的行道上,沈默打量著四周的景緻,深吸一口清晨新鮮的空氣,笑道:「北京城好多槐樹,這裡尤其多啊……」

「面三槐,三公位焉。」張居正微笑道:「國子監不種槐。還種什麼樹?」所謂的「面三槐,三公位焉」,指的是在皇宮大門外,種植著三棵大槐樹,分別代表太師、太傅、太保,所謂「登槐鼎之任」,即三公之位。所以從周代開始,國槐便被視為「公卿大夫之樹」,在國子監內外廣泛種植,喻示為國培養棟樑之才。因此天下上萬種樹木,比槐樹珍貴的不計其數,卻只有它被冠以為「國」,稱之為國槐!

撫摸著道邊的滄桑古槐,張居正感慨道:「這些國槐的年紀,比我國朝還長,元代便已經種在國子監,當時的北京還叫大都呢。」

沈默點點頭,心中也湧起些興亡盛衰之感,輕聲道:「是啊,二百年了,國子監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,不管是何等風流人物,不管多麼位高權重,都已經做了土……只有這國槐,還是那麼鬱鬱蔥蔥。」

張居正聞言笑道:「拙言,樹有枯榮,人有輪迴。雖有落葉紛飛,卻也必有新芽展顏。這天下,早晚有我們的舞台。到時候拼搏過、精彩過、成功過,就算是最後做了土,又有什麼遺憾呢?」

沈默點點頭道:「太岳,你這份胸襟氣度,確實不是常人可比啊。」

「拙言,彼此彼此,何須恭維呢?」張居正聞言放聲笑道:「咱們快走吧,祭酒大人的脾氣可不好。」

沈默笑笑,跟著他穿過行道兩側的也就是貢生、監生們的教室,然後過二進的彝倫堂,這院子里最顯眼,卻不是那堂,而是一棵五丈高,五人合抱不過來的雙干大槐樹,這可不是元朝人種的,據說已經有上千年了。

雖然急著趕路,沈默還是要感嘆一聲:「這怕是世上最大的一棵國槐了吧?」

張居正沒有接他的話頭,卻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道。「槐之言『懷』也。懷來遠人於此,欲與之謀。」說完指一指三進的門口,輕聲道:「千萬不要小覷高肅卿。」

沈默心中一凜,點點頭,跟他進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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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進院是辦公區域,一進門便見正中有一亭。名曰「敬一」,此亭建於嘉靖七年。亭內刻著嘉靖皇帝御制敬一箴,訓飭國子監教師。亭東為祭酒的辦公房,西廂為司業辦公之處……祭酒校長也,司業副校長也。

高拱的門敞開著,張居正站在外面,恭聲稟報道:「大人,沈司業來了。」

一個洪亮的聲音便傳出來道:「哦,快請進。」

張居正朝沈默遞個眼神,便先一步進去了。

不知怎的,沈默竟稍稍有些緊張。深吸口氣,暗笑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,怎麼到了小河溝里還會手潮?

自嘲的笑一下,心說他還能吃了我?便進去房內,正見著高拱從大案後起身,朝自己爽朗笑道:「沈司業,老夫久仰大名了。」

沈默見他一看就是個北方人,體型高壯,相貌瑰奇,絡腮濃胡,衣著卻不甚講究,那件緋紅官袍上,明顯有幾處污漬,他卻渾不在意,就那麼一直穿著。

但要以為他是個粗豪的漢子,那就大錯特錯了……只見高拱的兩條眉毛粗且高挑,幾乎是直豎在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上,乃是典型的狼眉鷹目!再看他嘴角薄且下垂,顯得孤意昂直,必然是個極不好打交道的。

但讓沈默「受寵若驚」的是,高拱竟然笑臉相對,還起身相迎,這讓他不禁暗暗嘀咕,難道真是「人不可貌相」?

沈默這邊只是有些小吃驚,那邊站著的張居正,卻已經快驚掉下巴了,他可清晰記得,上個月自己上任,被高校長晾了半天,等忙完了才一板一眼的對他訓話,從頭到尾都欠奉一絲笑容,更沒有欠欠身。怎麼到了沈默這裡,「高閻王」就變成笑面佛了呢?難道人和人的差距就這麼大嗎?

他在這腹誹,那邊沈默和高拱已經寒暄完,分主賓就坐了。只聽高拱沉聲道:「你還站著幹嘛?」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,心中苦笑一聲,在下首坐了。陪著兩人說話。

便聽高拱問沈默道:「拙言,你的別號是什麼?」

沈默笑笑道:「回大人的話,下官尚未表字。」

高拱奇怪道:「這是為何?」一般官員,只要外放縣太爺,都會「娶個小、取個號」來犒賞一下自己,沈默都干到過巡撫還沒有取字,讓高校長不太理解。

沈默解釋道:「一直提醒自己,不要志得意滿,所以未曾取字。」

高拱聞言摸著濃密的鬍子,贊道:「果然是非常之人啊!」他這從不拍馬屁的,一旦破了例,自己都一身雞皮疙瘩。趕緊話鋒一轉道:「不過,取字的意義,不僅在於以示尊貴,還是為了尊長。」老師你取了字,別人就不能稱呼你父母取的名;自己取了號,別人就不稱呼老師取的字,相當於把師長所賜的名字供起來,所以高拱才有此一說。他又道:「這本是你的私事,但既然為司業,就得為學生們做個表率,所以拙言還是考慮一下吧?」

沈默心說,你都這麼說了,我還考慮什麼?便笑道:「大人說的是,確實是下官考慮不周,我儘快想一個。」

「這就想吧。」高拱笑道:「待會兒要向師生們引見,還是有個別號妥帖些,你說是不是啊?」張居正聽了心中暗笑,還以為高肅卿對沈默不一樣呢,結果三句話便露出獨裁本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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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聽說過逼婚的,也聽說過逼債的,就是沒聽說過還有逼號的,心說這不是難為人嗎?

當然,腹誹歸腹誹,該取還是得取,只好開動腦筋道:「要不,叫紹蘇吧,紀念一下下官的故鄉和第二故鄉吧。」

「意義不錯。」高拱尋思一會兒,卻又道:「不過『紹蘇』有些女氣,似乎不太合適……我這麼說,你不介意吧?」

沈默表情僵硬的笑笑道:「大人說的是。」

誰知高拱竟越說越來勁道:「不如叫『江南』吧,紹興也是江南,蘇州更是江南,一個意思,卻大氣許多。」

旁聽的張居正這個汗呀,終於忍不住插嘴道:「大人,取字這種事,不好越俎代庖吧?」

高拱這才有些不好意思,便哈哈笑道:「我不過是提個建議,當然還要拙言定奪了。」

沈默還能說什麼,只能強笑道:「『江南』確實比『紹蘇』好得多,就用這個吧。」

「拙言可以再想一個嘛……」高拱的謙虛勁兒倒上來了。

沈默心說:「靠,放什麼馬後炮?」對於伺候領導,他上輩子就有豐富的經驗,哪裡還會拂了高拱的美意,只好堅決道:「不換了,絕對不換了。」

高拱大喜道:「江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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