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夜談

「這就是大明朝的真實面目。」燭光中,張居正的雙眸閃閃發亮,放射著憤怒的光,只聽他沉聲道:「當無數的貧民衣食不繼,賣兒鬻女,四處流浪,入地無門的時候,我們這些高貴的大人們,卻正在歡宴不夜天,投壺戲美婢。」說著淚流滿面道: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!杜子美所言不虛啊……」

沈默只能跟著默然,他去過的地方不多,基本上都是在江浙、山東、直隸,這些還算富庶的地方打轉,且也是前呼後擁、走馬觀花,沒機會像張居正一般,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,近距離觀察內陸地區的民生百態。所以對於百姓的苦難,他知道的很多……但大都是從書上看來,別人口中聽來的,雖然說起來一套一套,但絕沒有張居正這般刻骨銘心,痛徹骨髓。

所以他沒有發言權,只能聽張居正講述,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、啃樹皮,觀音土無法消化,會將人活活脹死,且死的時候雖瘦骨嶙峋,肚子卻會脹得老高……

原來「易子而食」、「析骸而炊」,這些在書本上看到都會讓人不寒而慄的辭彙,正實實在在的發生於這個大明王朝中,原來很多人最大的願望,就是每頓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飯,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……

原來,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,只不過是在為少數人考慮,卻從沒想過大部分的同胞百姓,他們能不能活下去……

剎那間,一股羞恥感湧上心頭,他甚至覺著自己綺閣金門、錦衣玉食,簡直是莫大的罪過,就連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,入口之後都只感到無比的苦澀。費勁的咽下口中的「苦酒」,沈默的笑也變成苦笑道:「太岳兄,我算是著了你的道了。」

張居正笑笑道:「你心中有佛,才能變成佛。」

沈默嘆口氣道:「佛在極樂凈土,拈花微笑,嘆眾生辛苦,卻不開極樂之門。」

「那我寧肯做地藏菩薩。」張居正慨然道:「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。」

這一刻,沈默從張居正的眼中,看到了燃燒一切的熱情,看到了天下為己任的豪情,也看到了讓自己羞愧的激情……跟他比起來,自己還是缺乏主動,遇事總是先為自個兒考慮,這確實不是做大事的性情,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。

其實他真沒必要羞愧,因為聖人云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」——意思是,人啊,是一種天生且永遠自私的動物。回想自己的兩世,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拼搏、去奮鬥,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,出發點從來都是利己,哪怕使別人得到恩惠,也不過是因利己而利人,順帶著的而已。

唯一的例外,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憲頂包,但當時有民族大義支配著自己。不過是做了件男人該做的事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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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讓沈默以普羅大眾的利益為自己的最高利益,要克服的心理障礙,何止關山萬重?他知道,自己這輩子當不了聖人,因為自己無法完全消除自私,無法以悲天憫人的態度,去對待每個需要幫助的人。

其實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,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後,還始終保持希望,願意為改變這一切而奮鬥,沈默就已經很了不起了。

從這一點上說,他與張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……兩人同樣身負天才之名,且已經擁有遠大的前程,可以很肯定地說,只要不犯天大的錯誤,只需安分守己,便可以一輩子錦衣玉食,名利雙收了。

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,然而這兩個傻瓜,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另一條道路,這條路註定崎嶇、註定黑暗、註定荊棘密布,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,到底是功在千秋,還是罪在萬代?

一旦選擇了這條路,來自敵人的明槍暗箭雖然致命,卻還可以忍受,最讓人痛苦的,卻是不被理解的孤獨,那種煎熬足以讓人瘋掉。

所以沈默何其幸哉?遇上了張居正;張太岳何其幸哉?遇上了沈拙言……有首歌是怎麼唱的來著?「一個人走路總不自在。心裡少了別人的關懷;大家走到一起來,寂寞和孤獨不會在。」

孤掌難鳴,雙掌才能拍得響,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。

一種叫做「同志」的意氣,在兩人心中回蕩。終於,沈默抖擻起精神,沉聲道:「太岳兄,以君之材,必成大器,我願與君共勉,將來齊心戮力,匡扶社稷,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!」

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沈默,他發現他變了,想當年在京城的時候,自己想逼他拿出點態度來,那是八棍子敲不出個屁,十成十的悶騷男。看來五年的外任經歷,終於將這塊圓潤的靈石,砥礪出了鋒芒,然後他伸出了手,堅定地點頭道:「風雨同舟,生死不棄!」

沈默也伸出手。與他緊緊握在一起道:「唇齒相依,患難與共!」

這真是,世間豪傑出我輩,不日天書下九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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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書人不興歃血為盟那套,所以兩人握握手,便已是結盟。再坐下時,說話的語氣和措辭自然不同……

沈默直截了當道:「太岳兄,你看我下一步該怎麼走?」

張居正也不再藏拙,拿出真本事道:「現在的朝堂,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死局了……僅拿內閣來說,嚴閣老、徐閣老便各佔了半邊天。還有袁煒、郭朴等七八個排隊的;至於六部九卿,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,還有不少蘿蔔沒有坑,若是按部就班的論資排輩,咱們非得熬到五老六十,才有機會出頭。」說著苦笑一聲道:「怕到了那個年紀,衝勁兒也沒有了,血性也沖淡了,咱們也會變得抱殘守缺、得過且過起來。」

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太岳兄的意思是,咱們要抄近道?」

「正是此意。」張居正道:「拙言,我明白你意思,是想在裕王和景王間兩不得罪,等形式分明了再決定投靠誰……但你想過沒有,人家都已經勝券在握了,還會稀罕你的錦上添花的?」說著揶揄笑笑道:「到時候人家的自己人紛紛入閣,你也只能看著他們後來居上,徒呼奈何了。」

沈默不動聲色道: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
「那我要問你,是看好裕王還是景王?」張居正把皮球踢回來道。

沈默嘴角扯起一絲微笑道:「不瞞你說,今天我找袁煒來,就是為了把景王那邊給辭了。」

「這麼說,你是看好裕王了?」張居正目光中的欣喜一閃而過,裝作淡然地問道。

沈默假裝沒看到他表情的變化,點點頭道:「不錯,如果非要選一個,我選擇裕王殿下。」

「為什麼?」在這個裕王殿下風雨飄搖的時刻,張居正也需要有人印證自己的選擇。

「因為你太岳兄選擇了裕王爺啊。」沈默促狹的一笑道:「有的時候人不需要思考,只需要跟著有智慧的人走下去,一樣能達到目的。」他這說的是實話,經過幾天的冥思苦想,他終於在這種犬牙交錯的局勢中,找到了一條取巧的法子——那就是緊跟著張居正,他去哪自己就去哪,他幹啥自己就幹啥。

原因很簡單,他前世那點可憐的高中歷史知識,讓他知道了張居正這個名字。知道這位老兄干過很有名的「張居正改革」,還有「一條鞭」子,用來「拷懲罰」。沈默可知道,在大明朝能折騰這麼大動靜,除了首輔不做第二人想。

而一個人想要當上首輔,最起碼之前不會犯路線錯誤,而且縱觀嘉靖以來四十年,從張璁到夏言,從夏言到嚴嵩,哪位首輔不是因為投機精確,才得以入閣拜相的?

所以沈默給自己定下的「緊緊跟隨,伺機超越」政策,就顯得無比務實而明智了。

想起紹興一句老話,儂以為儂是二世人?是的,我就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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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世事的荒謬在於,你說了說真話,卻往往會被當成笑話。

聽了沈默的回答,張居正先是一陣錯愕,旋即失笑道:「拙言,奉承我幹什麼?」便正色道:「跟你實話實說,在我看來,當今局勢混沌不明,雖然裕王爺占著大義,但景王爺的呼聲日漸高漲,而且兩位王爺的勝負,還受黨爭的很大影響。」說著加重語氣道:「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。我是因為裕王講官的身份,天然就成了裕王一黨,根本無從選擇……拙言,你不要草率的下決定啊。」

「都說了風雨同舟,福禍與共,難道只是唱高調嗎?」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太岳兄,不必多言了,我是跟定裕王了。」

「能說說原因嗎?」張居正巴望著他道,這就好比你買了件不了解的東西,可盼著人家誇它好了。

沈默確實有自己的判斷,卻一個字也不能說,因為一旦影響了張居正本身的判斷,那他執行「緊緊跟隨」的策略,可就被小張同學給領到狼窩裡去了。於是他語重心長道:「要相信自己的判斷,我也只是直覺,胡亂說出來,除了干擾你的思路,沒有別的好處。」

張居正見他不說,只好不再追問。

沈默又道:「前日去禮部拜會趙部堂,他給我一封薦書,我正猶豫著要不要交到吏部去。」

「什麼薦書?」張居正問道。

「不在手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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