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零八章 曠工

蘇雪將那碗雞絲餛飩端到沈默面前,又遞給他一把調羹。沈默送一顆餛飩入口,果然是皮薄餡嫩,爽滑鮮香,不由贊道:「這些年也吃了不少好東西,可都趕不上你這兒的老三樣。」

深吸口氣,蘇雪已經平復了心情,微微一笑,回答他起初的問題道「別聽小孩子瞎說,跟你能有什麼關係,我是在為他的學業發愁。」

「有什麼問題嗎?」沈默問道。

「我讀的經書有限,已經快要教不了他了。」蘇雪道:「前些日子讓老王去臨近的塾學看看,卻都要官府的身份文書,還得鄰居出具結保才能收納。」說著有些鬱悶道:「在蘇州時也沒聽說這個。」

「北京嘛,皇城根兒下,自然有些不同。」沈默一邊吃,一邊輕聲安慰她道:「這事兒你別操心了,改天我找找人,給他辦了吧。」

「又要麻煩大人了。」蘇雪輕聲道。

「怎麼又見外了?」沈默笑道:「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?」

「沒有。」蘇雪低頭道:「你也是為我著想……」

兩人便都不說話,沈默無聲的吃著餛飩,蘇雪則在低頭想著心事——他倆相識也有五六年了,也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。在外人看來,蘇雪早就是沈默的外室了。可事實上,沈默連手指頭都沒碰過她一根……這可不是他矯情,而是非不願,實不能爾。

在蘇州時,沈默握著權把子,不知多少富商士紳奉承他,逢場作戲也不知多少次,所以他起初也想著,順水推舟便把蘇雪辦了……可蘇雪從來不給他任何暗示,如果他不來,蘇雪從不會去邀,如果他來了,蘇雪會為他做頓飯,給他彈首曲子,或者和他對弈一局,然後天不黑便攆他回家去了。

沈默起初以為,這是欲擒故縱的小把戲,便耐心等著,可等啊等啊,一等就是好幾年,他終於相信,蘇雪真的是與眾不同了,這女子就像水中的蓮花,可遠觀不可褻玩,又像空谷中的幽蘭,美麗卻無比縹緲。他甚至相信,若不是有弟弟妹妹的牽絆,她一定會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
沈默這人,說他心黑也好,皮厚也罷,卻從來不無恥,也壓根沒想過吃著碗里占著盤裡的,為了自己的私慾,使別人陷入痛苦,所以他不知多少次問過蘇雪,對將來什麼打算……需不需要他安排一下,讓她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,重新開始一段生活。

但每當此時,蘇雪都會溫柔的婉拒,輕聲道:「我知道自己在作甚,這對我來說,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。」

沈默很想明白,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,但每每問起,她都會像這次一樣拒絕回答,讓他一陣陣的氣悶。

※※※※

如是稀里糊塗的相處幾年。蘇雪竟然成了沈默的紅塵知己,每當他感到疲倦、難過,想要傾訴的時候,便會不自覺地溜到她這兒來,總是可以得到莫大的舒緩……若菡太忙了,孩子和事業讓她沒有當年的細膩,或者想細膩也沒那個精力。而柔娘,在沈默面前總是拘謹的,不能像蘇雪一樣,完全不管他的身份、地位,以一種平等的心態對他。

漸漸的,沈默已經習慣了蘇雪的存在,也不再追問她將來的打算……直到他確定要離開蘇州時,才猛然發現,這是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了。

於是在正月里的一天,沈默對蘇雪說:「我要進京了。」

蘇雪正在沏茶,聽到後,手微微一顫,旋即那亮黃的茶湯又穩穩的注入杯中,若無其事一般。

沈默從懷裡掏出個信封道:「我已經把志堅的戶籍,落在陝西蘭州衛了……雖然要千里跋涉去參加科舉,但那裡的衛所子弟讀書的少,根本用不完生員名額,這樣志堅去了,一來沒人在乎他侵佔名額,二來也容易取中,這都是在江浙沒法比的。」

蘇雪將茶杯奉到沈默面前,輕聲道:「我被父母賣到青樓,卻牽連了弟弟。讓他沒了前程,現在大人幫我彌補了這個終生的遺憾,我真不是該如何報答大人了。」

沈默輕聲道:「不過是舉手之勞,不需要你報答什麼。」頓一頓道:「如果你能告訴我將來的打算,那就更好了。」

蘇雪娥眉輕蹙,低聲道:「大人為何要苦苦追問呢?」

「因為我就要走了,你不管何去何從,都該跟我說說。」沈默道:「我也好有個安排。」

「可能會離開東南吧。」蘇雪輕聲道:「既然弟弟要去蘭州應試,我們姐弟理當去北方。」

「不必那麼急吧?」沈默道:「那裡的教學稍差些,會耽誤志堅學業的。」

蘇雪看看他,輕聲道:「大人的意思是,我們應該留在蘇州嗎?」

「不是我的意思。」沈默一陣莫名的煩躁道:「我問你的意思,看著挺靈秀的一人,怎麼整天稀里糊塗的,對將來沒個打算呢?」

蘇雪聞言愣了一會兒,方才幽幽一嘆道:「大人見過柳絮、飄萍,可問過它們要去哪裡?」

「那不一樣……」沈默悶聲道:「你還有弟弟妹妹,你們是一個家啊!」

「其實是一樣的。」蘇雪低下頭,低聲道:「對巧兒和志堅來說,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,可我自己呢?我自己其實是沒有家的。」

「如果你願意。可以跟我去北京。」沈默以為她是在暗示自己,狠狠咬牙道:「豁出去被若菡怪一輩子,我也不能把你扔在這兒。」

「你那裡也不是我的家。」蘇雪心裡有些欣慰,卻堅定的搖搖頭道:「你那裡是你夫人的家,跟我沒有關係。」

「那就聽我的,把你安排去外地,然後找個好人家嫁了吧。」沈默無奈道。

「不勞大人費心。」蘇雪的臉色也冷下來,道:「我蘇雪就不信了,沒有男人就不能過一輩子嗎?」剎那的強硬之後,她卻緩緩低下驕傲的螓首。小聲道:「我承認,沒有大人的庇護,我早就被那胡公子、陸公子之流給毀掉了,小弟也別想讀書了,小妹可能也步我的後塵,淪落風塵了……」

她緊緊地攥著雙手,白皙的肌膚上,顯露出青色的血管,激動的身子都微微顫抖道:「大人定然笑我,身為下賤,卻心比天高……我也覺著自己可笑,卻不想像那些女子一樣,完全忘記自己是誰,變成某個男人的附庸。」說到這兒,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珠子,止也止不住。

沈默只好就此打住。

可蘇雪就是再要強,也敵不過形勢比人強,她當然知道,自己最重要的任務,便是讓弟弟有個好出路,把妹妹嫁個好人家,在將這兩樁心事了卻之前,她仍然沒法按照自己的意願,活出自己的樣子。

最終她接受了沈默的安排,帶著弟妹來到京城,慢慢等巧兒長大,默默督促志堅念書……比起這兩件人生大事來,她那點可憐的自尊,又算得了什麼呢?

※※※※

回到北京城的丁香衚衕,沈默已經吃完了飯,移座西廂房中,喝著若菡從蘇州帶來的碧螺春。望著杯中的白雲翻滾,雪花飛舞,聞著那襲人的香氣,感受著午後暖暖的陽光,沈默感覺心中一片滿足,最近一直纏繞在心頭的憂愁驚懼。也彷彿被沖淡許多。

蘇雪坐在他身後的琴前,輕聲道:「許久沒給大人彈琴了,今日要聽嗎?」

「求之不得。」沈默斜倚在榻下,微笑著回首道:「許久不聽你的琴聲,感覺吃肉都沒有味道。」

蘇雪抿嘴一笑,纖細的十指便懸在琴上輕攏慢捻起來,悠揚的琴聲便飄進沈默的耳中,沁入他的心脾。沈默朝窗外望望,但見過午日頭已經不那麼毒了,燦爛光輝亮而不烈,潑灑在綠樹翠竹之上,清風輕拂,盪起粼粼波光,讓他心曠神怡。近日來一直糾結在心頭的,那些酸的、澀的、苦的、辣的各種滋味,和讓他心煩、讓他焦躁、讓他懊惱、讓他憤怒的各種心思,漸漸舒展開來。

沈默的大腦終於開始清明起來,將近日發生的事情一件件理順——當今這個北京城,各方各面犬牙交錯,已經沒了一寸可以逃避的凈土,四面八方都是交鋒,自己想要左右逢源?那前後兩面怎麼辦?

當今這形勢,不加入嚴黨,那就加入徐黨,不加入徐黨,就跟景王,或者跟裕王混,不然就只能姥姥不疼,舅舅不愛,被人家整死了都沒人給哭喪。

原先他的主意很正,先抱定嘉靖這跟最粗的大腿,然後相機而動,但皇帝不懷好意的賜給他那根如意,不啻於一腳把他踹到火坑裡,斷絕了他置身事外的念頭。古人云,如果不能反抗,那就只有享受!為今之計,我也不能再逃避了,非得給自己殺出一條通天道來!

想到這,久違的鬥志湧上心頭,他不由緊緊攥住雙拳,張口清嘯起來,那嘯聲清越高昂,與鏗鏘激揚的琴聲竟十分合拍,相互激勵、相互鼓舞著,一起穿出屋頂,衝破了雲霄……

終於,嘯止琴歇。蘇雪擦擦額頭的汗水,望向沈默,但見他來時的彷徨糾結已經一掃而光,不由欣慰的笑起來。

沈默也朝她笑,拱拱手道:「風蕭蕭兮易水寒。」

蘇雪嫣然一笑,宛如春回大地,柔聲道:「壯士去兮得凱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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