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零二章 不愛紅袍愛藍袍

《尚書·大傳略說》:「大夫七十而致仕,老於鄉里,大夫為父師,士為少師。」所以自秦漢至今,「致仕」便作為官員的退休制度固定下來,而七十歲,也成為法定的退休年齡,當然如果身體不好,也可以早點「乞骸骨」。

不過無論如何,都沒有二十五六歲,便要求致仕的,見沈默一本正經的樣子,嘉靖帝反倒被逗樂了,笑罵一聲道:「少在這拿喬作怪,怎麼,覺著委屈了?」

「臣不敢。」沈默搖頭道:「臣真是覺著羞愧,臣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,確實不堪大用,看來陛下把我召回,實在是太英明了。」

「是嗎?」嘉靖帝似笑非笑道:「本來把你……召回,是因為方鈍年事已高,不堪戶部重任了。他向朕幾次舉薦,希望能帶你兩年,然後你就接他的班……」說著嘆口氣道:「朕原也有這番打算,但現在聽你一說,朕倒有些躊躇了。」

聽到嘉靖這個說法,沈默不由血往上涌,心跳不由加速,但一瞬間他又冷靜下來……眼見嚴黨的猖狂已經無以復加,簡直到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地步。此時在地方當官還好說,可進京城後,若是立於朝堂,那就難免面臨到站隊問題,你說是投靠嚴黨呢,還是依託徐黨呢?這個問題幾乎不需要思考……

投嚴黨,自然可保一時太平,別說戶部侍郎,就是戶部尚書也做得,可遍數五百年來的權臣,死後不遭清算的,似乎還沒生出來,所以沈默敢肯定,嚴嵩一歸西,就是嚴黨的末日了。

所以從長遠看,還是乖乖跟著徐老師,一起低調裝孫子的好……徐閣老已經用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表現,證明自己有烏龜一樣的忍功,蟑螂一樣的生命力。完全可以在嚴黨的淫威下活下來。沈默甚至覺著,這位徐老師是在穩坐釣魚台……現在所有可能接替嚴嵩的競爭者,都被嚴黨給剷除掉了,他也就成了唯一可能的接替者,沒有之一,安全無比。

所以沈默覺著,等到天亮了,解放了,就算論功行賞時沒有自己的一份兒,但好歹有師生名分,到時候日子定然會好很多。當然,如果他不是嚴閣老的高壽給了他希望,他也不會採取如此消極的應對……

在激流中懂得緩一緩,才是真正的成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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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定主意,沈默叩首道:「能得陛下和方部堂看重,臣感激涕零,但臣發自肺腑覺著,自己還太毛躁,太淺薄、太幼稚,不足以擔當如此大任……」

「哦……」嘉靖帝見他不似作偽,這下真奇怪了……他還沒見過有人推辭部堂高官而不就呢。莫非這小子腦子壞掉了?便實話實說道:「臣子們做了什麼,朕的心中還是清楚的,你在蘇州開埠,篳路藍縷、白手起家,還在那麼險惡的環境中,卻能每年都完成朝廷的任務。乃至嘉靖三十九年,兩京一十三省解往京城的稅款,都沒有你一個市舶司的多,你雖然從來不說,但朕也能想到,能達到這番成績,你不知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難……這些朕都知道!」

沈默的淚水刷得便下來了,這次根本不用佯裝,因為嘉靖帝一下戳到他的心窩上……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?理解萬歲。

看他哭了,嘉靖帝也有些動情,道:「韓非子說,賞和罰是君主的二柄,賞應厚而信,罰當嚴而必,這是皇帝必須做到的。」說著一拂衣袖道:「朕早說過,你完成五年的任務返朝,朕會重重賞你的!」

沈默卻不甚感動,他這輩子記性太好,清晰記得嘉靖當年的原話是「若是能把五年的任務全完成了,朕保你一生的富貴。」現在一下縮水這麼一大截,也不知是嘉靖健忘呢,還是故意的呢?

「今日我看你不穿緋袍穿藍袍,難道不是在抱怨嗎?放心,朕不會讓你吃這個屈的。正三品的戶部右侍郎,就是對你的獎賞!」嘉靖廢完了吐沫,一拂寬大的袖子道:「你不必推辭了!」

嘉靖帝等了一會兒,卻沒有等來料想中的熱烈回應,他有些納悶,低下頭看沈默,見他俯身在那,似乎在做什麼艱難的抉擇。

嘉靖帝也不著急,斜靠在須彌座上,玩味的看著這個奇怪的小傢伙,等著他的回應。

大殿中鴉雀無聲了很久,才傳來沈默緩慢而堅定的聲音道:「臣有個不情之請,斗膽請陛下答應。」

「說……」嘉靖帝淡淡道。

「臣懇請用自己全部的功勞,換取一個人的性命。」沈默緩緩抬起頭,看著嘉靖的面孔道。

嘉靖帝望著沈默的雙眼,聲音逐漸飄忽起來:「誰?」

沈默深吸口氣,一字一句道:「王世貞的父親。」

嘉靖的雙瞳兀然擴大,眉頭一下鎖起來道:「你要為王忬求情?」

「是的,陛下。」沈默一臉坦然的點頭道。

「為什麼?」嘉靖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,方才的和風細雨,變成了凜冽寒風。

彷彿受不來如此的威壓,沈默的聲音有些緊張,但他還是勉強鎮定道:「不敢有絲毫隱瞞陛下。微臣蒙學時,老師教我要知恩圖報。」

「知恩圖報?」嘉靖的目光變得玩味道:「王世貞對你有恩,還是他爹?」

「回陛下,是王世貞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當年微臣的老師獲罪,是王世貞幫我說和,才使老師能被順利赦免。」

他這話已經說得很含蓄了,但嘉靖帝還是聽出很多信息,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了,沉聲道:「王世貞一個小小的綠豆官,有什麼本事說和,跟誰說和去。誰能阻攔朕的赦免?」他那股疑心勁兒起來,問題便連珠炮似的迸發出來。

沈默只回答一句道:「臣的師傅叫沈煉……」

一聽到這個名字,嘉靖一下子沒了問題,面色變了數變,終是表情全無道:「你不怕落得王世貞一樣的下場,到時候可沒有另一個傻瓜替你說情了?」

「那都是以後的事情。」沈默強笑一聲道:「微臣只知道,如果不把話說出來,今天就過不去。」

「蠢貨!」嘉靖帝沒想到他這樣回答,從牙縫中蹦出兩個字,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指著他的腦門道:「你這是意氣用事!幼稚、愚蠢、讓人失望透頂!真像你身上的官袍,越活越回去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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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只是俯身,一句話不說,任由皇帝罵了個狗血噴頭,直到嘉靖罵累了,才抬起頭來,小聲道:「這麼說,陛下是答應了?」

「呃……」嘉靖看他木之厥也的樣子,不由氣笑了,伸手想找什麼東西丟他,結果只有一柄黃玉如意,便順手拿起來,本欲用力扔,但一看他那張寫滿無辜的臉,便不由手一松,劃道弧線丟了過去。

沈默不假思索的伸雙手接住,口中連聲道:「哎喲呦,可別摔碎了,不然微臣萬死莫辭啊。」

嘉靖被他徹底逗樂了,笑罵一聲道:「三品侍郎沒了,就給你個如意吧。」他這是一語雙關,一是賞你玉如意、二是讓你的願望如意。

沈默自然聽得明白,如獲至寶的捧著那如意謝恩道:「微臣謝陛下寬宏,微臣謝陛下賞賜,微臣……」

「行了,行了,別說那些車軲轆話了。」嘉靖擺擺手道:「死起來陪朕用膳吧。」有時候投緣這個東西。真的是沒有理由,就像徐閣老有心親近沈默,卻總是別彆扭扭一般,嘉靖帝卻十分喜歡沈默,覺著他一言一行、無不順眼,要是別人早就攆出去了,哪還能留吃飯。

捧著御賜的玉如意,沈默跟著皇帝吃了頓御膳,席間他大發感慨道:「陛下實在是太簡樸了,多少年了,還是一樣的素席。」他並不知道,管皇帝吃這樣的素膳三個月,就能讓一個富足的大太監破產。

嘉靖雖然不是生在皇宮裡的,但自幼也是天潢貴胄,根本沒有金錢概念……在他的意識里,朕吃素膳,穿布衣,那就是大大的簡樸,卻從沒想過自己每年在修道上花掉的錢,比之前五代皇帝加起來都猛。

「諸葛亮說,儉以養德。」嘉靖兀自大言不慚道:「更何況國家還不太平,花銷的地方太多,朕這個大家長自然要厲行節儉了。」

沈默深受感動道:「微臣回去後,也效仿陛下,力求節儉。」

「有些事情本身是好的,但刻意去做就不好了。」嘉靖搖頭教育他道:「朕聽說你的岳父是大富商,而且就你夫人一個獨女,如果你這樣還過得差,那在別人看來,就是做作了。」

「雖然聖明無過陛下。」沈默一臉吃驚道:「但微臣還是不明白,您怎麼連這點小事兒都知道?」他之所以讓嘉靖感到舒服,其實原因很簡單,他來自一個沒有皇帝的年代,所以在沈默看來,皇帝也是一個人,便從來不怕他,向來用對人說話的方式對嘉靖,這是誰也做不到的。

「朕是天子,萬民的事兒都知道。」嘉靖帝也是人,是人就需要有人說話,被沈默稀奇古怪的馬屁拍的心花怒放,也開起玩笑道:「就連你那位蘇雪姑娘,朕也是知道的。」

沈默這下真驚了,毛骨悚然道:「啊……」

「啊什麼啊?」嘉靖終於把謎底掀開道:「都是你那位同鄉告訴朕的,要不朕才沒興趣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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