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零一章 敢為天下先

西苑門前,王世貞跪哭在地上,乞求著上朝的大人們,誰能施以援手,然而人們畏懼嚴黨的淫威,除了報以同情的目光,便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。

沈默向前兩步,卻被身後的人一左一右的拉住,他回頭一看,是吳兌和孫鋌,兩人一起對他暗暗搖頭,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。

見始終無人回應,王世貞終於扯掉了最後一絲尊嚴,他猛地抬起手來,使勁扇了自己一耳光,只聽「啪」地一聲,讓所有人的臉上都火辣辣的,彷彿這一巴掌是抽在自己臉上一般。

右手打完自己,王世貞並不停下,又甩左手猛打自己左面頰,然後雙手交替,不停地用力扇自己耳光……就像一頭絕望的野獸。用自殘的方式,抗拒著註定的命運。

他的面頰很快紅腫起來,口中呼號著大叫道:「請發發善心吧……救救我爹吧……」聲如杜鵑泣血,令人聞之落淚。

他的弟弟也跟著打起自己來,場面令所有人都無法接受,大家偏過頭去,不敢看這慘不忍睹的一幕。

沈默無法再看下去了,他當然知道此時去搭理王世貞,必然惹來嚴黨的不快,但王世貞曾經幫自己營救老師沈煉,對他是有恩情的。現在就算自己幫不了他,也不能坐視不理,不然還能算個人嗎?

想到這,他硬掰開身後兩人的手,從他倆的拉扯中掙脫出來,大步走到王世貞身邊,伸手想把他拉起來。

眾人的目光移到沈默身上,還未來得及看清他是誰,便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:「拙言,還愣著幹嘛?快把鳳洲扶起來?」

沈默的動作稍一錯愕,抬頭便看到內閣次輔徐階站在道中央,正一臉嚴肅地望著自己,目光中滿是訓誡之色。

電光火石間,沈默明白了徐階的意思,點點頭道:「是。」便重新伸手,扶住王世貞的肩膀道:「鳳洲兄,我們還是起來。大家慢慢想辦法就是了。」

王世貞抬頭一看,也是一愣,過一會兒才想起來,他是幾年前相識過的沈默,他嘴唇翕動幾下,卻什麼也沒說出來。

聽到次輔大人下令了,別的官員也湊了過來,一起半扶半拉著,將王世貞兄弟帶到一邊去,沈默也想跟著過去,卻被徐階叫住道:「今天你要覲見,還不跟我進宮。」

沈默猶豫一下,終是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回頭看一眼被眾人圍著的王世貞,他深吸口氣,跟著徐閣老進了西苑門。

※※※※

進去西苑,人陡然少起來,徐階略略放慢腳步,看他一眼輕聲道:「怎麼去地方上磨鍊幾年,也當過封疆大吏,反而不如當初在內閣時沉穩了呢。」

沈默苦笑一聲道:「閣老訓得是,我就是這樣。事情落到自己身上,百般忍耐都沒問題,可就是看不得別人受委屈。」

「我看你這話不可信。」徐階輕哼一聲道:「你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勛,卻被不公正對待,心裡憋著氣,所以才屢屢做些出格的舉動,發泄一下,對不對?」

沈默心說還真不是,但他不會否認的……既然徐階先入為主,也省得自己解釋為陽明公立祠的事兒了。

見他沉默不語,徐階便認為他是默認了,嘆口氣道:「還是太年輕了,受了點挫折便自暴自棄,這樣下去怎麼成大器?」說著看他一眼道:「今天陛下要單獨召見你,你還是想想如何應對吧。」

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恩師教訓的是,學生以後一定謹言慎行,收斂起來。」

「但願如此。」徐階頷首道,說話間到了玉熙宮的值房中,兩人便噤聲而入,此時裡面已經等了吏部尚書吳鵬、戶部尚書方鈍、刑部左侍郎何賓、大理卿萬采等人,見到徐閣老進來,紛紛起身施禮,徐階朝他們客客氣氣地還禮,便坐在第二把交椅上。

沈默朝諸位大人施禮後,則站在徐階身後,起先倒也無事,但不一會兒又一位老熟人趙貞吉,風風火火的進來。大聲道:「我今天來晚了,只聽說西苑門前發生的那件事兒,現在問問你們,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?」

屋裡人知道他的火暴脾氣,都點點頭,卻沒人敢搭腔,唯恐被口水噴到。

趙貞吉登時怒氣衝天道:「你們的心還是肉長的嗎?王鳳洲都那樣了,你們還能視而不見,徑直進來嗎?」這下好了,把所有人一起給噴了。

大夥都不吱聲,不想給「趙瘋狗」咬到,把趙貞吉給氣得,一把揪住萬采道:「你是大理寺卿,給官員定罪是你的職責,你倒說說,王思質的死罪何在?」思質是王忬的號。

萬采使勁掰他的手,卻怎麼都掰不開,無奈苦笑道:「這事兒,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,得何大人還有周大人並諸位堂官商議之後,報內閣批複才行……」

「你少給我在這打官腔。」趙貞吉怒道:「我不是要問你最後定什麼罪,我問的是,他夠不夠死罪?!」

「你放手。放開手再說!」萬采不是被抓急了,而是被他逼急了,這話怎麼能回答呢,無論怎麼說,都是麻煩一萬啊。

好在徐階為他解了圍,淡淡道:「大洲,放開萬大人,拉拉扯扯成何體統?」

徐老師的話不能不聽,趙貞吉只好放開手,憤憤道:「你們殺了楊繼盛,現在又要殺王忬。將來還會殺王世貞,我看你們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了!」

他話音未落,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道:「趙大洲,你說誰必自斃?!」

趙貞吉霍然回首,便見身穿尚書服飾的嚴世藩,扶著蒼老的嚴閣老,緩緩進了值房。

眾人趕緊起身,向嚴閣老施禮。嚴世藩哼一聲,將老父扶到頭把交椅上坐下,站在一邊怒視著趙貞吉道:「趙大洲,你把話給我說明白了,是誰要自斃?!」

面對著嚴世藩凌厲的眼神,趙貞吉不由想起此人的赫赫凶名,咽一口吐沫道:「沒說誰。」

「哼……」嚴世藩又重重哼一聲,目光掃過屋裡的眾人,最後落在趙貞吉的身上,冷聲道:「都是四老五十的人了,嘴上該有個把門的,誰要是再敢胡咧咧,老子撕爛了他的嘴!」

屋裡的氣氛登時凝滯下來,沈默料想到嚴世藩會很狂,卻沒想到這傢伙已經狂得沒邊了。

再看嚴嵩,彷彿已經睡著了一般,任由兒子在那肆無忌憚的叫囂。

※※※※

氣氛凝滯了很長時間,才有內監過來道:「嚴閣老、徐閣老,還有萬大人、方大人,陛下召見。」五人便匆匆跟他出去……嚴嵩當然還是由嚴世藩扶著。

待他們一走,屋裡的氣氛登時一松,眾人一邊交頭接耳,一邊偷偷地望向被訓了個灰頭土臉的趙貞吉,只見趙老夫子面色鐵青,坐在那裡雙手緊緊抓著扶手,指甲都發白了還不自知。

沈默同情地看看趙貞吉,心中暗嘆一聲,他一點也不覺著,趙老夫子有什麼丟人的,至少他還敢說、還有正義感。只是實在沒有能力,跟嚴世蕃對著干罷了,想到這,昔日對趙貞吉的憤恨,竟不由化為了烏有……

他正想著心事,邊上人吏部尚書吳鵬開腔道:「沈默,你明明是四品官員,為何服藍色啊?」

沈默趕緊轉過身來,抱拳道:「回太宰的話,下官已經從右僉都御史轉為司經局洗馬了……」

吳鵬微微皺眉道:「我記得你還是僉都御史,只是不再巡撫蘇松,沒有降你的品級吧?」

「哦,下官正是拿不準,所以才穿藍袍。」沈默笑一聲道:「現在有了太宰大人的認可,回去還回來便是。」

吳鵬看看他,沒有再說話。

等待了很長時間,看影子打開辰時末了,才有內監過來道:「沈默沈大人,陛下召見。」

沈默趕緊跟著出去,急匆匆走到玉熙宮中,進去后里面還是老樣子——大夏天的關門閉戶,絲毫不透風,一進去便已經一腦門子白毛汗,也不知是緊張的還是熱的。

沈默跪在堂中,高呼萬歲,許久才有個淡然的聲音道:「抬起頭來吧。」

沈默一抬頭,只見正前方的須彌座上空無一人,倒把座後一幅素白的中堂凸顯出來,只見上面寫著一行瘦金楷書的大字曰:「吾有三德:曰慈、曰儉、曰不敢為天下先!」這是嘉靖皇帝的御筆,沈默原先便見過,只是此刻見了未免有些膽戰心驚。

兩側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兩丈,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,右邊兩柱間也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,案上都堆滿了賬冊文書、八行空箋和筆硯。奇怪的是兩條長案後都沒有座椅,唯有右邊長案的上首有一個綉墩。

耳邊傳來腳步聲,他忍不住斜眼偷瞧,只見一雙軟底的黑布鞋,從帷幔後轉出來,淡淡道:「我們有幾年沒見了吧?」

沈默趕緊答道:「回陛下,自從嘉靖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六,陛下對微臣諄諄教導後,便再未曾瞻仰聖顏,至今已經有四年零八個月了。」

「難得你記得清楚。」嘉靖帝呵呵一笑道:「起來吧。」

「是。」沈默趕緊爬起來,這才看到嘉靖皇帝穿著厚厚的九龍暗花松江布袍……也不怕捂出痱子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