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書生何須百萬兵 第四百九十七章 最後的陰謀

船到了長江以南,沈默不得不停下,因為從武進弔唁回來的胡宗憲,派人將他攔住。

一個時辰後,他出現在胡宗憲的官船上,當然不是因為這麼巧,而是胡總督等他良久了。

兩人相視苦笑,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無奈和疲憊之色,只見胡宗憲穿著藍色的葛布長衫,靠坐在大案後的椅子上,大概有好些天沒有修面了,眼窩也因為消瘦而深陷下去。

胡宗憲揮揮手,對衛隊長道:「不許任何人進來。」待眾人退出去,兩人便對坐在大案兩端,胡宗憲微閉著眼,沈默也低著頭,都不說話。

最終還是胡宗憲開口了,他聲音喑啞道:「拙言,恭喜你,終於是解脫了。」如此悲觀的開場白,讓沈默幾乎無法將其,與八年前那個去徐渭家三顧茅廬的堅毅男人聯繫在一起。

沈默搖頭苦笑道:「我卻覺著。是才出狼窩,又入虎穴……說實在的,能選擇的話,我還是會在蘇州待著的,京里已經開始不太平了。」

「是啊,這次王本固可不是自作聰明!」胡宗憲的聲音很低沉,但透著憤恨和沉痛道:「事關國家大計,若沒有人在背後支撐,就是借他三個膽,他也不敢這樣做。」

「他背後是誰?」沈默沉聲問道。

「誰知道是哪位閣老,哪位王爺,又是哪些得了紅眼病的。」胡宗憲疲憊的搖搖頭道:「朝廷這池水太深、太渾,我也看不透啊。」

「部堂不是看不透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而是不敢看透,你這個位子太高,權力太大,不管誰的攻擊,都得忍著受著,一旦反抗那就是跋扈。而且……有曾部堂的前車之鑒,那些大佬也不敢替您說話。」曾銑和夏言,便是被莫須有的「邊將結交近臣」之罪,給不分青紅皂白的處死,使後來的官員們時刻警醒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
「是啊,知我者拙言也。」胡宗憲兩眼茫然地點點頭道:「我最近才發現,這官越做越大,可就越束手束腳,比如眼前這事兒,就已經到了窮途末路。我已經無計可施了。」

※※※※

自從王直被抓,胡宗憲的情緒便落到了最低點,他這輩子還從未如此不知所措。他以豐富的經驗,可以十分篤定的說,只要汪直一死,無數失去約束的倭寇,將登上海岸,任意妄為,燒殺搶掠,東南的抗倭局面將倒退十年,自己多年的心血自然也付之東流。

在無計可施的時候,他想到了沈默,因為之前的經驗告訴胡宗憲,這個年輕人的腦海里,有無窮無盡的好主意,已經幫他解決了不知多少,看似無解的問題了。

可世事哪有絕對,這次終於例外,聽完胡宗憲的抱怨,沈默陷入了沉默,一聲也不吭。

胡宗憲起初想耐心地等著。可等啊等啊,也不見沈默吭聲,終於耐不住道:「眼前局勢危急,該當如何應對?」

沈默又沉默了片刻,才緩緩道:「如今……官方的和談已經沒有希望,我們面前有兩條路。」

「哪兩條路?」胡宗憲急切問道。

「第一,放手一戰。」沈默沉聲道。

「這個不行,要是能打,我何必要多此一舉的招安王直?」胡宗憲搖頭道:「第二條呢?」

沈默頓一頓,定定望著胡宗憲,一字一句道:「放……虎……歸……山……」

「放虎歸山?」胡宗憲差點沒把鬍子揪下來,瞪大眼睛道:「你是說,把王直再放回去?」

「既然沒法名正言順的達成和解,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了。」沈默點點頭道:「王直之所以會來大陸談判,正是說明他已經無心與官府對抗了……有這樣的海商頭子,對東南沿海的穩定,只有好處沒有壞處。」

胡宗憲苦笑一聲道:「談何容易?且不說會不會養虎貽患,單說現在他在王本固手裡,我就沒法把他放走。」

「可以劫獄嘛。」沈默面不改色道,唬得胡宗憲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,臉色都變了道:「這話可不能亂說……」

沈默卻不以為意道:「既然王本固不按規矩出牌,我們就也出一把老千了。」

「老弟,萬一被人知道了。」胡宗憲苦笑道:「這可是要掉腦袋的。」

「無妨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部堂大人只要不停向王本固施壓,要求審判王直,那廝必然承受不住,動起將王直押送進京,甩開這個燙手山芋。把功勞落袋為安的心思。」說著淡淡一笑道:「然後再跟毛海峰透露點風聲,他自然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救走……讓他到山東地面再動手,這樣自始至終,我們沒有插手,也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,留不下任何證據,誰能奈何我們?」

「這個嘛……」胡宗憲終於意動,他本來膽子就大,覺著如果不會被抓到把柄,這件事未嘗不能做一下,想一想,道:「你能保證王直一定會被救走?」

「到時候他要兵護送,部堂就從杭州衛里給他派兵。」沈默笑道:「有那些兵大爺護送,除非毛海峰想幹掉王直自立,不然不會救不下來的。」

「好吧,最後一個問題。」胡宗憲問道:「一個回到海上的王直,真比一個死了的王直用處大嗎?」

「大。」沈默不容置疑地點頭道:「王直從本質上,還是個商人,他以前之所以頻繁攻擊大陸,是想迫使朝廷開海禁,讓自己可以自由貿易,現在海禁已經開了,他進攻大陸的動機已經不復存在了……現在的東南沿海。已經成為他最終要的市場和進貨地,他只會不遺餘力的保護,而不會再破壞了。部堂不妨回想一下,自從蘇州開埠、徐海歸順以後,江浙一帶是不是再沒有發生過倭寇入侵?」說著淡淡一笑道:「現在的倭亂集中在閩廣一帶,正是那些不受王直控制的勢力作祟……我們一面可以騰出手來,全力消滅這些人,一面大力發展我們的水軍。等閩廣平定了,強大的水軍也建立起來了,到時候或戰或和,全在大人一念之間!」

胡宗憲沉思良久。目光中精光四射道:「好,就這麼辦!」

※※※※

沈默回去船上,過了江,繼續往北去,大概過了三天後,半夜裡正在睡覺,突然聽到外面輕微的叩門聲,然後便是鐵柱那低沉的聲音道:「大人,來了。」

沈默和若菡同時醒過來,他按下要起身的妻子,輕聲道:「繼續睡吧,就當什麼也沒發生。」

若菡雖然心裡擔心,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,合上了眼睛。

沈默扯一件床頭的薄衫,一邊窸窸窣窣的往身上穿,一面往外走,到門口時,已經穿戴整齊了,便推開門,看一眼外面的鐵柱道:「在哪呢?」

「我房間里。」鐵柱道:「大人放心吧,是我親自去接的,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臉。」

「嗯……」沈默點點頭,便跟著鐵柱出門去了。

此時是午夜,星月無光、天地漆黑如墨,沈默兩個偷偷摸摸下到船尾一個漆黑的房間中。掩上房門,鐵柱晃一晃火摺子,點亮了一盞小小的油燈。

當屋裡有了亮光,沈默便看到一個早在屋裡的黑衣人,只見其頭戴斗笠,手持倭刀,弓著身子警惕的對著自己。

「海峰兄。」沈默輕喚一聲,那黑衣人竟是王直留守岑港的義子毛海峰!他聞言並沒有放鬆,而是聲冷如刀道:「騙子!你們都是騙子!」

他的聲音稍有些大,沈默趕緊做出個噤聲的動作,示意鐵柱退出去守好門。鐵柱擔心他的安全,遲疑了一下。沈默推他一把,佯怒道:「我和海峰兄情同手足,他還會害我嗎?」鐵柱這才低頭退下。

「你慣會花言巧語,我是不會相信了!」毛海峰一提刀,反手將刀刃架在沈默的脖子上,沉聲道:「今天我要用你的狗命,把我義父換出來!」

鋒利的刀刃架在脖子上,讓沈默半邊身子冰涼,他苦笑一聲道:「如果可以,那當真是好,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巡撫,而是司經洗馬,這樣的小官,誰還會放在眼裡?」

「洗馬?」毛海峰的腦子一下有些短路了,搖著大頭不信道:「你好歹也是個巡撫,就算撤了你的官,也不會讓你干那個去。」

沈默從懷裡掏出吏部的任命,遞給他道:「你可以自己看。」

毛海峰將信將疑的緩緩接過來,打開一看,果然是任命「沈默為詹事府司經局洗馬」的任命,他咽口唾沫道:「從一省之長,直接降到給人家衙門洗馬的馬夫?你犯了什麼事兒?」

沈默看他一眼,面不改色道:「還不是為了你爹。」他對小毛同學已經太了解了,知道這小子是個重情義的漢子,所以才敢單獨面對憤怒的毛海峰。只聽沈默嘆一口氣道:「自從得知你爹爹被王本固那個死捏子抓了,我便多方營救,大聲疾呼,要求釋放你爹。」說著兩手一攤道:「結果你也看到了,我被一擼到底,從堂堂的蘇松巡撫,市舶提舉,成了司經洗馬,卻還要被你拿刀指著,真是要苦死我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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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實早已無數次證明,小毛同學的智商,還沒發跟沈默這種老狐狸抗衡,聞言立刻撤刀,撓著頭訕訕道:「難道我冤枉你了?」

「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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