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書生何須百萬兵 第四百八十九章 老船主下船

柔娘把平常抱下去,眾人重新開席,話題便回到了正事上,沈默問俞大猷道:「俞大哥,現在閩浙那邊怎麼樣?」

俞大猷道:「去年王直抵達平湖之後,他的部眾還算老實,唯獨馬一本部盤踞在浙江柯梅,不聽約束,仍然為禍。部堂大人組織會戰,命我與盧鏜左右夾擊,擊沉其糧船,一連勝了幾場。馬一本見勢不利,遂逃竄南去,現在倭寇大多在福建和湖廣一帶,戰事雖然頻繁,卻沒有什麼大場面。」

俞大猷所說的「王直入平湖」,是抗倭史上一件轉折性的大事,受到沈默降服徐海的刺激,胡宗憲這幾年不遺餘力的策劃,想要把王直請到岸上來。

他一面派出沈京,頻頻向王直遞送秋波,不知許下多少承諾。發了幾多毒誓,希望王直能跟他會面,大家好好談談,共建和諧美好新浙江。

但作為倭寇界的終極老大,王直是真正的老奸巨猾,論智商五個徐海綁一塊,也比不了老船主一人,他深知一切承諾都是不靠譜的,所以哪裡會投降?跟胡宗憲談判幾年,面上你來我往、客客氣氣,但實際上絲毫沒有鬆口,還整天想著把胡宗憲當槍使——事實上,他跟胡總督配合,只有一個目的,就是希望借官府之手,將不聽話的刺頭一一剷除,使自己成為海上唯一的霸主!

到時候所有的競爭對手,都不得不依附於他,五峰船隊自然就成為海上唯一的大營運商,大搞壟斷經營,那樣他將成為凌駕於市舶司之上的控制者,自然就可以一統江湖、千秋萬代了。

然而王直聰明,胡宗憲卻也不是省油的燈,雖然對王直噓寒問暖,關懷備至,逢年過節還有禮物奉上,熱情堪比熱戀情人。可談判桌下的手段卻也一樣都沒少——他派出具有說客天賦的蔣洲,遊說九州強藩大內義長與大友義鎮,表示願與他們建立親密的夥伴關係,既往不咎,共創和諧美好的新局面……

大明東南總督的招牌,還是很好使的,大內家和大友家都準備派出「貢使」,送還掠去的人口,請求展開朝貢,準備與中國開展貿易。

這對王直來說,可是極大的震動,因為他明白,這意味著九州的強藩將很快不能容忍,自己在他們的地盤上稱王稱霸了。實際上在此之前,島津貴久已經開始了大隅統一戰,使王直在日本的存在空間越來越小。

更深層的原因是,隨著抗倭戰爭的深入,大明地大物博,實力雄厚的優勢體現出來。胡宗憲、沈默、盧鏜、俞大猷、戚繼光等一系列優秀的文武官員湧現,富有戰鬥力的招募兵,完全取代了腐朽糜爛的衛所兵。明軍的戰鬥力越發強大,現在的倭寇進犯已經很難討到好處,像原先那種幾十上百人便可肆虐沿海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。

相應的,官軍與倭寇的死傷比不再那麼懸殊,雖然遠不能持平,但像原先那樣,十個人換不了人家一個的悲劇,已經不再重演了。倭寇的死傷人數極具上升,其中自然有很多真倭。

說起這些真倭,命運其實是很悲慘的,他們大多來自九州,一部分是諸侯的軍隊,但更大部分是戰爭失敗的浪人,失去土地的平民,這些人聽信倭寇的宣傳,認為中國沿海富裕繁華,人民文弱,防守鬆懈,容易打劫致富,於是紛紛揣著發家致富之夢,成為一名可恥的倭寇分子。

事實上,在任何一支倭寇隊伍中,真倭的比例都不大,最多不過三成,一般在兩成左右,但往往每戰之後,死傷最慘重的一定是這些人,甚至比佔大多數的「假倭」,死傷人數還要多。

原因很簡單。那些狡猾的漢人,利用日本人不通中國人情地理,頭腦簡單的弱點,讓其充當敢死隊員,什麼前鋒斷後、攻城阻擊,全都是這些假倭的任務。

可到了戰後分贓時,卻又是另一番情形,一根筋的日本人總是少分後分,分不著多少值錢的東西,被充分賦予了「吃苦在前、享受在後」的偉大情操。

每每倭寇攻城,都是讓真倭沖在前面,拼死拼活,但一旦城陷,那些漢人便搶先入城,把城中的帑藏搶劫一空;如果被真倭搶先入城,漢人便會騙他們,說官府的庫銀都藏在監獄裡,或者其他什麼難於攻打的地方。

這時候真倭便相信了,遂嘰里呱啦的把老鄉、同胞叫到一起,去攻打那些地方。而此時漢人假倭,便去府庫中,將成千上萬的官帑拿走,然後溜之大吉。而真倭往往還不知情。仍在賣力的攻打那些沒有用的地方,等到明軍反撲過來,將他們殺得打敗後,所有的死傷被俘者,皆是真倭,而假倭寇無一被創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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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所聽說的那件事,是發生在嘉靖三十八年春,而在此之前,日本人的傷亡已經很大,所以其遺族多有怨恨倭寇的,對王直的態度也從擁戴轉為仇視。而原先那些支持王直的大名。也因為損失慘重、所獲甚微,投入產出嚴重失衡,所以非常不滿。

而且嘉靖三十七年,葉麻、辛五郎等人喪命,徐海、徐洪倒戈,成為了消滅倭寇的急先鋒,使日本強藩感到失去了戰勝官軍的希望,且十分不滿王直在此過程中的觀望態度,所以對他的立場也大為改變。

當大內和大友家的使者準備出發時,王直終於承受不住壓力,決定上岸與胡宗憲談判,以免落入腹背受敵的窘境。

嘉靖三十八年,他帶著上百艘戰船,以及精銳屬下千餘人,偕同大友義鎮的使者善妙以下四十餘日本人,抵達了浙江岑港,請求登陸與胡宗憲談判。

胡部堂終於得償所願,按說此時應該老懷大慰才對,可恰恰相反的是,他遇上了大麻煩——就像沈默當初一樣,他選擇在私下進行自己的謀劃,並沒有將計畫詳情通告手下,更別提治下的人民。因為他與沈默持著同樣的看法,這個世界上,大多數人是非理性的,不能讓他們憑著好惡感情去操縱軍政,而是要靠少數清醒的人獨斷專行,才能成大事。

但當王直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岑港,要求上岸談判時,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內部出現了,大多數官員是保守的,他們要求胡宗憲拒絕與王直談判,並用最強硬的手段,回擊對方的挑釁。

這其中,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為激進,他甚至已經上奏皇帝,稱:「直等意未可測。納之恐招侮!」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,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眾議洶洶,都說胡宗憲要釀成東南大亂了!

就連胡宗憲鐵班底——浙江的文武官員也都冷眼旁觀,無人出來支持他。甚至他最為倚仗的將領盧鏜,還私下會見善妙,要他擒獲王直,作為通貢的條件。

結果不願意用談判解決問題的武將們,擅自將軍隊調集到岑港,並戒嚴該區域,禁止任何船隻出入。王直乘興而來,結果吃了個閉門羹,同樣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經發生過一次,但當時王直算是不請自來,明軍防備還有情可原,可這回是胡總督幾次三番要求,人家才來的,卻又一次被拒之門外,老船主心情之惡劣,也就可想而知。

他再次派出毛海峰,上岸責問胡宗憲:「我等奉詔來,將息兵安境。謂宜使者遠迎,宴犒交至。今盛陳軍容,禁舟楫往來,公紿我耶?」這段話翻譯成白話,意思是「玩人也不是這麼玩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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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宗憲很鬱悶,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,是他之前沒想到的——他低估了清流諫臣們不切實際的死硬,更低估了手下將領對戰勝王直的渴望……現在的情況,已經與幾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時,截然不同了,當時倭寇的壓力太大,明軍左支右絀,恨不得能減輕下負擔,因此雖然有非議,卻還是順利的實現了。

但現在,眼見著戰局越發有利,越來越多的明軍將領,開始熱烈盼望著建功立業,封妻蔭子了,胡部堂想用談判解決問題,顯然不合他們心意。

可胡宗憲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號的諫臣,也不是只知道打仗的武將,他是統領全局的東南總督,對當前局勢有著超人的清醒認識。他知道這幾年倭寇之所以消停,其實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,正因為有了豐厚的貿易利潤和護航受益,王直和受他控制的親近勢力,都專註於貿易和護航中,對大陸的騷擾自然減少。

所以最近幾年官軍擊敗的,其實是一些新近加入的雜牌實力,而真正的老牌倭寇,不僅沒有被削弱,反而因為財力壯大,紛紛招兵買船,裝備也鳥槍換炮,愈發強大起來。

因此胡宗憲清醒地認識到,目前的平靜是脆弱的,說不定哪天因為某些矛盾,那些實力愈加強大的海商,便會帶領無法戰勝的軍隊,出現在自己面前。這種感受讓他寢食難安,所以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!而且最好是和平解決。

但身為一個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員,他任何時候都不會孤注一擲,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還沒大有譜的事情上,他必須做好各方面的準備,為自己留好後路。而且,他還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,也不能過於違逆眾意——無論這個「眾意」是多麼的愚蠢。

堂堂一品大員,太子太保兼東南總督胡宗憲,那時竟有「二嫂之間難為姑」的鬱悶,因此面對毛海峰的質問,他只能想盡辦法多方勸說,甚至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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